今晚夜色正好,却无人有赏夜之情。
依然存着往日的隆重奢华,然而蜃楼却失去了以往的幽静。
华灯依旧,楼上之人却剑拔弩张。
今夜的反秦势力的突袭行动,声响之大,甚至要惊动桑海上的秦军。然而如此大费周章,这一支不足十人而成的奇军,为的却不是袭击力挺帝国的阴阳家,反而是为了那被帝国搜刮干净的,他人看没有多少价值的药材。
船舱与甲板上均有诱敌之人,为的是掩护两个少年少女的进入。此时此刻,船舱中的诱敌二人已以重伤为代价,超额完成任务;借着掩护潜入蜃楼中的少年少女得贵人相助,已获得所需药材;而甲板上的二人,却陷入了危机之中。
阴阳家的左护法、护国法师之一月神手结印而静立一侧,她的身后是因禁术被打断而脱力的少司命,右后方大司命,周身环绕可怖的血红气息而与凌厉剑气抗衡,前方为阴阳家右护法、护国法师之一星魂,一脸重伤初愈的苍白,仇恨与愤怒却因为突然出现的人影而换上满眼惊讶。
今夜的甲板从外来者的踏入开始便失去了往日宁静,却猛然间因为突然出现的少年而得到了短暂的寂静。
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吸引了盖聂的心神,让盖聂将早已失了七八分功力的星魂扫向一边,转而攻向对方。
但在少年的两三动作间,这凌厉一剑已被少年轻描淡写地躲过。轻踏甲板而跃起,凌空一翻避开骇然剑气,脚尖轻踏木剑剑身上,如一根空中飘落的羽毛而无一丝重力。
一抹冷香充斥鼻尖,凌厉攻击却因突然的心悸而失了原有的力度,只余两三分锐利的剑气在少年的脚尖下化为虚无,幽蓝衣纱飘落,皎洁月光透过衣纱照入双眼之中,弥漫的是一层神秘的幽蓝。
没有感受到木剑上的重量,却看到了那轻如鸿毛、直立剑上之人,为心中的不宁而未凝聚剑气,却是下意识地仰头想要一睹面前人的阵容。
却哪知对方如一只翩翩飞蝶,短暂的停落不过是为了下一段远途。
脚尖轻踏,明明站立剑刃上却似轻踏空中,溅起一个又一个的涟漪。
盖聂不曾感受到剑上的本该增加的重量,无论是这人的踏足,亦或是此刻的轻踏而翩飞。
未得真容,恍惚间抬起的手触碰到冰冷的面料,下意识地握拳抓住,却终究因为它的柔滑质感而滑落指缝,抓了个空。
如蝶般轻轻落在星魂的面前,脚尖再次踏足甲板却并未掀起任何的尘土,背对着盖聂的少年朝着一脸惊讶看着自己的星魂,嘴唇勾起而狡黠一笑。
突然出现的少年便是早前就想来凑热闹的东皇影。
因为先前做下的承诺,就算听闻甲板上的动静,东皇影选择先把少羽和石兰二人引向药房中寻药,将两人送走后,再去甲板观望的打算。
然而回程中探查到猛然掀起的骇然气息,以及因此而摇晃的蜃楼,他改了主意,抛下那两个已经拿到了药材的入侵者,让二人自行离去后,甩开劝阻的阴阳傀儡,独自一人快步来到甲板之上。
他能够因为少羽和石兰的救人心切而容忍两人的侵入,但是绝不能容忍他人随意破坏阴阳家的宁静。
为因动了气而牵动了伤势的星魂打下一记治疗术法,满意地看着那张苍白脸上多了几点血色,他朝着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而惊讶地睁大双眼的星魂狡黠一笑。
“你……?!”
“不是说过,让你好好休息的吗?”
没让星魂说出任何话语,东皇影伸手扶住身体虚弱、站立不稳却强撑着的星魂,叹息道。
说罢,东皇影就着扶持的动作,也没转身,仅是侧头看向了那刚刚有过短暂交锋的男子,那一双刚刚还闪烁着淡淡笑意的双眼,已然褪去了温度,冰冷而刺骨。
另一边,转过身的盖聂则是细细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少年,一身幽蓝色调的阴阳服饰,不似身旁星魂那般的有繁华线条装点,然因其上勾勒的玄妙线条而得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神秘色彩。未被发带束缚的长发随着夜间的海风飘起柔软发丝,侧头而望,本以为能见庐山真面目,却是被一面幽蓝面纱挡去了半边面容,唯余那幽深的墨眸静看眼前之人。
然而仅仅那双熟悉而陌生的墨眸,就已让盖聂的心彻底失了平静而多了波澜。
侧头看向盖聂的东皇影,错过了星魂眼中因惊讶而升起的丝丝惊惧,然而这点变化,却是被因那边虽乱了心神却仍旧警戒的盖聂看了个正着。
然而未等盖聂寻思那点违和与诡异,那个乱了他心的少年缓缓开口,毫无感情的冰冷话语如坚硬冰雹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上,也断了他的所有思路。
“你是何人?”
东皇影打量着这个明显是敌对势力的男子——是为剑客,手上却非锋利兵刃,反倒是小孩子玩具般的木剑,然而其周身却环绕着不容小觑的剑气,虽手持木剑,却像是手持神器般的威胁。
并非出彩的面容,却带着令人过目不忘的气势,一双剑眉利目,立如松,似屹立不倒的巍峨高山。
一个实力强大的剑客,一个内心坚定而难以动摇的剑客。
幽深墨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心里因为好友星魂受伤而升起的点点怒火,也因此而消散了许多。
他开始有些好奇这样一个人,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走上蜃楼,甚至为此而剑刃相对。
如果是和他刚刚所遇到的两个人是一伙人的话,这个人是否也是为了那个“天明”而走上蜃楼?
想到此,东皇影的内心忽然一动。
他突然很想知道,在这个人、这些人的心中,“天明”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以至于让他们甘愿牺牲自己而对上阴阳家。
然而他的这点好奇,却并非在场所有阴阳家人想见到的,甚至于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希望他会出现在这一个战场之上。
不知真相的大司命和少司命不知其中的凶险,然而知晓了真相的月神和星魂二人,却是在看到少年出现的那一刻,未曾因为敌人的入侵而慌神的心,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原来的平静。
少年的问话没有从被问之人的口中得出,一旁静立的月神开口回答了少年的疑惑,断了盖聂的话头,也断了二人对话的开端。
“大人,他们是叛逆分子。”
谨慎地使用称呼,月神微妙地感受到一股憋屈之感。
荆天明不喜阴阳家。
这是显而易见的现实。
也正是因为这个,月神,乃至阴阳家与天明斗智斗勇数次,为的是将不喜甚至厌恶阴阳家的少年带回阴阳家。
就像五年前,若不是略施计谋,趁着少年混乱之际、嬴政束手无策间,他们也不能顺利迎回圣子东皇影。
对于阴阳家来说,一个厌恶阴阳家的圣子并非他们所需要的,因此便有了没了记忆的东皇影。
就东皇太一所说,目前的少年仍旧处于危险期。
前不久由东皇太一亲自出马而引回的少年的魂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凝练,旧时的记忆也越发模糊,这是他们期望的结果。但无论是他们都知道,只要有一丝漏洞、一点可乘之机,被他们死死压制的、属于荆天明的意识都有可能苏醒而反压咒印之力。
尽管阴阳术法的修炼不够,但拥有上下五千年积累的血脉之力的荆天明,足以凭己身之力而突出重围。
这是他们所不期望的。
东皇影对他们阴阳家太过重要,重要到他们宁愿扼杀心存嬴政的荆天明的意识,也要换回纯白无垢、独属阴阳家的东皇影。
所以在成功带来之前,他们绝对不会让荆天明有任何翻身的余地。
而眼前的这些人,特别是直面少年的盖聂,是与荆天明牵绊最深的人,也是最有可能唤醒荆天明的人。
意外的相遇未能阻止,那么接下来就算当起缩头乌龟,月神也不会让面前的人察觉少年的真实身份。
没了现世的束缚,少年展现的面容是灵魂的真实面容,而非荆天明的容貌。
神鬼之说虽因阴阳家的存在而兴行,但在一些人眼中,也不过是胡言乱语而非正道之言,移魂之术早已超出太多人的认识。
所以,即使对眼前的人有感情而难忘,没了提示,甚至因为年龄、见识而远比少羽成熟,多了理智而少了天真的盖聂,除非外力,绝不可能将面前的人与远方的天明混为一谈。
月神的话反复是一条线,划清了二人间的界限,也让盖聂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而压制那不知名的情绪。
那边听到回答的东皇影扬眉看向月神,虽月神平日对自己多方关照,但怎样都无法得到他的好感。内心似乎有道声音拒绝着月神的接近,而月神也仿佛将他的冷漠看在眼中,却毫不在意,仍旧毕恭毕敬。
一开始的时候,东皇影为此还有些疑惑,但是听多了月神的话,他自己也渐渐不喜起来了。
虽有多重身份,然而比起那些或是挂名或是不起眼的称呼,唯有圣子之名在阴阳家响彻云霄,也让得其他人见了自己都是一声“圣子大人”,这在阴阳家看来习以为常,但从月神的口中说出,少年却总是听到不一样的语气。
那一个又一个的敬称,除去必要的恭敬,剩下的是令人厌恶的提醒,每一次的称呼就像是每一次的提醒,提醒着他的身份,提醒着这个终生相伴的无法脱离的身份。
此时此刻听到月神缺了半的敬称,东皇影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讶反而是警惕——说也奇怪,明明同为阴阳家人,他对月神却总是有股莫名的敌意。缺了半的敬称有些别扭,不过少年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也没深究下去的打算。
收回看向月神的视线,再次看向盖聂少年并没有看到从月神额上滑落的一滴冷汗。
将视线转回盖聂的身上,东皇影对盖聂身上骤然沉下的气势表示些许的惊讶,他不知道这短短一句话的时间,让眼前的这个男子想通了什么而又压抑了什么,让那一身浩然剑气添上几分沉重的压抑。
内心似是因为这点变化而有了点波澜,东皇影启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被身旁的人按住了肩膀而止住了话头。
月神并非孤军奋战。
同样不喜欢少年面对盖聂,甚至远比其他人要恐惧眼前场景的星魂抬手按着张口的少年,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阻止了二人交流的可能。
却不知这个完全不知道两人“用心良苦”的少年已在腹诽。
以疑惑眼神询问靠着自己的人,东皇影心下有些纳闷,不过几个时辰没见,这些人怎么就突然变了个样了?
平时月神见着自己就是“圣子大人”、“圣子大人”地叫,星魂见着自己也是满口“东君”、“东君”的,怎么现在一个人砍了一半话,另一个人干脆成了哑巴?
东皇影可不相信星魂已经重伤到说不出话来了。
“……回去。”刚刚强撑着的一口气在少年到来之时就已呼出,毫不顾忌的后果就是此刻的虚弱无力,星魂按着东皇影的肩膀,幽蓝双眼直望墨眸,以不容抗拒的语气说道,“扶我回去。”
这话说的有些重,就像是在呼喝下人一般。然而敏锐的东皇影却是尝出了其下的点点恐惧,心下不由再次惊讶。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星魂……在恐惧什么?
按在肩膀上的手非常用力,难以想象这是重伤之人的力气,少年能够感受上的那只手在颤抖,不只是因为身体的虚弱而颤抖,还是因为用尽力气而颤抖,然而就算如此,被按着肩膀的少年却是没有感受到那股力气带来的疼痛。
就算濒临失控,那只手的主人也不会让自己伤害到少年一丝一毫。
看着紧紧盯着自己的星魂,沉默一会儿,少年妥协似地叹了一口气,“好好好,扶你……”回去。
轰!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卫庄眼神一利,凌厉剑气由鲨齿荡开,借势扫开挡在身前的大司命后,一举攻向那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目前的两个少年人。
没有看攻击是否奏效,卫庄一跃来到盖聂的身边,嗤笑看着周身冷厉却双眼暗藏恍惚的盖聂,“师兄,你还想看到什么时候?”
在场唯有卫庄一人未曾遗忘此次前来的目的。
虽然他同样疑惑突然出现的少年是为何人,但是此时此刻却并非深究的好时机。他一边警惕着这个深不可测的少年,一边又要感谢这个不请自来的“大人”。
他的出现,将在场所有阴阳家人的心神吸引了一大半。
眼下诱敌已完成,有了个比他们更有吸引力的诱饵,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看得出来阴阳家人对他的重视,时机一到,卫庄便是毫不留情地朝那人攻去致命一击。
盖聂眼神一闪,听着卫庄毫不留情的嘲讽,没有出言反驳。
他也看得出来这是逃走的最佳时机,他迅速转身,压制回头看向少年的念头,脚尖一点便是运气冲向蜃楼之外。
无论是空中的白凤凰,亦或是水下的玄武,都是他们的目标。
似是听到他们心中的召唤,一道白影由下而仰天冲去,展翅飞翔的白凤凰以利风破开包围的重重机关鸟,以锐不可当的气势俯冲向蜃楼。
被白凤凰制造的飓风而身形不稳飞向一边,独留一处空白之地的白凤凰身上,白凤稳如泰山,身形直立,而他身旁的盗跖,却是被风吹得龇牙咧嘴,就差趴在鸟背上以求在这近乎垂直飞下的大白鸟身上获得平稳。
旁边的白凤潇洒直立,操控着白凤凰的飞行,他旁边狼狈至极的盗跖一边护着旁边的三人,张开大嘴想要大骂却是灌了满口冷风。
成功似是近在咫尺。
不过差两三尺。
轻功之下的一两步,慢走之中的□□步。
但就是差这两三尺。
咔嚓。
冷冽的寒气猛然掀起,纵横二人双眼一利,收起前倾的力道,脚下一踏而朝后翻飞,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那骤然凝结的寒气。
结冰之声绵延不断,不合时节的暴风雪在二人的面前猛然刮起,凌冽的寒风掺杂着锐利的冰晶,在措手不及的二人身上划出一道血痕,未流出的鲜血在伤口处凝结而成了血红冰晶。
咔嚓咔嚓。
一脸淡然的白凤双眼一睁,他座下的白凤凰发出凄厉尖叫,宽大的羽翼向下拍起,掀起的翼风没能挡住凝结在羽丝间的冰晶,却挡住了下降的趋势,赢得了一线生机。
咔嚓——
大海之上,充沛的水汽在寒气重不断凝结,空中的水珠被抽取、凝结、再抽取、再凝结,从此往复,一道巍峨冰墙拔地而起,环绕在甲板之上,围出一番天地,也造就了提前到来的冰天雪地。
如同高渐离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却是有着远高于其的震撼与压迫。
高渐离的易水寒不过冻结一方天地,眼前的冰雪却宛若创造了一方天地。
咔擦。
不加掩饰的脚步声,踏在了凝结的甲板上,碾碎了落在其上的冰晶。
卫庄的判断没有错,东皇影对阴阳家的重要性,几乎等同于阴阳家的存亡。
他的任何举措都牵动着整个阴阳家的命脉。
面对卫庄的突袭,冷静如月神,也不免踏前一步,彻底将心神投向了那与星魂对视的少年。
但是他们都忘记了一点,这也是卫庄未能预估到的,导致突袭乃至脱身失败的一点。
少年,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没了剧毒加身,没了禁锢限制,没了记忆扰心,虽少了内力傍身,却有了不被压制的、最为纯净的东皇血脉。
把星魂交给一旁的大司命看护,指尖环绕点点冷息而五指张开、向前伸出的东皇影缓缓抬眼,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幽深墨眸遥看那被迫停了的二人,一双眼失了温度也失了情绪。
他向前踏出了第一步,滚落在冻结冰面上的冰晶在他的脚下被碾碎,咔嚓声响与周遭升起的冰墙融为一体,却宛若是刺骨寒风凝结血液灵魂的咔嚓声。
寒风不似海风的温柔,掺杂冰晶的利风唯有运气才可阻挡风下杀机,然而那道凌冽在少年的面前,却远比海风轻柔,它温柔亲吻少年的脸颊,轻轻拂起少年的乌黑发丝,似一道坚韧屏障挡住所有威胁。
“我好想忘记问声好。”
创造了这方冰天雪地的少年勾唇一笑,染着幽蓝色彩的墨眸看着不远处持剑警惕以待的两人,幽深双眸却未能倒映任何的身影。
“我记得孔夫子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不请自来,为客也为友。”
手腕一翻,掌心朝上,环绕指尖的冷息在掌心上凝聚,未见其形却已见其势。
“但可惜。”
五指猛然一握,伴随碎裂之声,少年双眼一利,双眼中的幽蓝猛然暴起,一同暴起的还有漫天冰雪,以及其中不断凝结的、悬空直指二人的冰凌。
“我待二人为友,二人视我为仇。”嘴角弧度早已消失,少年面无表亲地看着被冰凌包围的二人,薄唇轻启——
“既然如此,作为交换,我也该待你们,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