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早已经隐居在山林之中,如果不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儒家的话,或许他隐居的地点就不是儒家的后山,而是深山野林中了。
荀子喜欢竹子的坚韧与挺直,于是便亲自在房屋外种下了一颗又一颗的竹子。十年过来,这些由荀子亲自种下的竹子已成为了这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看着那早就已经等待在竹门外,开好了门等着自己进去的小童,天明嘴角抽了抽,朝着那小童道了声谢后,毅然踏入竹林之中。
荀子闭目跪坐着,他的面前摆着的是还未完成的棋局。他听着那步伐一致的脚步声,没有睁开眼,“来了?”
“恩。”天明直接走进室内,与荀子一般跪坐在地板上,他看着荀子,再看了看摆在荀子面前的棋局,身子一顿。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好像是他昨天……不,是今天凌晨的时候,实在是困到不行,想要睡觉的时候,直接利落赢了因为赢了自己七局而下错了一步棋的荀子的棋局吧。
没办法,荀子在某些方面可是非常要面子的,如果赢了这位老者,荀子肯定会不开心,而且还因为天明是荀子的徒弟,比较亲近,荀子一定会缠着他不放。
果然,睡眠不足才是他最大的敌人吧。
抑制住想要打哈欠的冲动,天明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端正坐姿,等着荀子的吩咐。
“怎么?”荀子缓缓睁开双眼,看向那在他的面前坐得端端正正的少年,“过来了,怎么也不叫老夫一声?”
“……师傅。”
“恩。”荀子抬手顺了顺胡子,“说说看吧,子房的剑术课被你搅和成什么样子了?”
天明眉头一跳,“……你是看准我一定会搞破坏,才让我去授课的吗?”
“非也非也。”荀子微微一笑,“不过是你所看到的东西一直都与常人不同罢了。”
对于荀子的答非所问,天明抽了抽嘴角,“你找我来,不是就为了说这些吧?”
“的确不是。”荀子抬手执起一枚黑棋,将其放在棋盘上的一角,“我们该谈的是关于你的身体的问题。”
天明的身体猛地一抖。他知道这个问题他是逃不过去的,特别是作为他的师傅,以及是一年前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的荀子。更何况,他体内的毒素的平衡,有一大部分的功劳都要归功于荀子。
控魂的枷锁被解开这么大件事,怎么可能瞒得过荀子的双眼呢?
事实上,在结束了三位师兄的审问后,天明是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来到荀子老人家的屋前给师傅请安的。但是让天明没有想到的是,荀子没说上几句话,就直接抢过他的手腕替他把脉,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因为他被荀子给下了药,足足睡了两天。
换做是其他人,天明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中招,但无奈对方是他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他的师傅,所以在荀子的面前,天明的警惕心并没有其他人那般沉重。
天明本以为在他醒过来之后,荀子就会追问他的身体状况,却不晓荀子竟让他先来与他下棋。心虚的天明当然不敢拒绝,然后,一下就下到了凌晨。
他早该想到,无论是让他下了几乎一天的棋,还是让张良把他拉起来去上课,都是为了好好教训他一通罢了,顺便教训一下张良。
毕竟在他还没有离开儒家的时候,与张良的关系最好。而且不知为何,张良也是除荀子外最向着他的人,往往在他干其他事的时候,张良更多的是为他隐瞒并且与他一同完成。
……其实说简单点,荀子这么做也不过是迁怒罢了。
“怎么不说话了?”荀子抬眼看着这位让他很不省心的小徒弟,“不过是过去一年而已,你就这么不待见你的师父我了?”
我可不记得我一年前会对你无话不说。
心里是这么想着,不过天明当然不会就这么说出去,他只是用着自己的墨眸平静地看着荀子,丝毫没有任何的紧张与窘迫。
荀子也抬起头与天明对视,也不打算说话,就这么与沉默的小师弟干耗着。
向前为天明开好竹门的小童提着一壶已经煮好的茶水走了过来,他丝毫没有受到二人之间诡异沉默的影响,安静地在二人的面前摆上茶杯,抬手为二人斟上碧绿的茶水。
斟好茶水后,小童起身,朝着二人行礼,自知此刻二人不会理会自己,便自行告退。
天明伸手端起茶杯,倒是没有牛饮,而是轻抿一口,茶叶特有的清香与些许的苦涩弥漫在口中,让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还记得吗?”荀子也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没有再去与天明对视,而是看着杯中那还有一片茶叶漂浮在水面上的茶水。
并没有说话,天明点了点头,看着杯中的茶水,他不禁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
这壶茶,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茶。倒不是说他查不到,不过是他无心去查罢了,天明对于茶艺茶叶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能够不牛饮,已经是最大的进步了。
两年前,身受重伤的他被荀子救回,当时他苏醒后所喝的这一壶茶,便是此刻杯中的茶水。
那个时候的他可不像现在这般文雅地轻抿一口,而是非常豪气地一口牛饮,他还记得当时荀子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后来他才从张良的口中得知,这还是荀子珍藏已久的最喜爱的茶叶了。
既然是珍藏已久的最喜爱的,就不该在一开始就搬出来装模作样。
天明叹了一口气,他自知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而且侥幸来说,或许荀子还有一些办法,来帮助自己克制控魂吧。
虽然他知道,那不过是奢望罢了。
“如你所见。”不再扮文雅,天明一口气喝下杯中的茶,看着荀子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我破坏了体内的平衡。”
荀子那本来因为天明的举动而心疼地嘴角抽搐,立刻就被天明的话给惊得忘记了心疼,他顺着胡子的手猛地僵硬,他定定地看着放下茶杯的小徒弟,试图想要找出少年一丝说谎的痕迹。
但是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天明从来不会在这方面说谎。
“……是怎么一回事?”荀子放下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天明。
“一言难尽。”天明垂眸,如非必要,他还真的不想要将期间的纠葛说出来。
“那就着重说明。”
天明撇了死死盯着自己的荀子一眼,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离开了原处。看着天明这般举动的荀子也没有出口阻止,而是静静地看着天明走到窗台旁,轻轻一跃坐上窗台上——那个是天明的专属座位。
扭头看着窗外那熟悉的竹林,天明一手撑着窗台,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双眼失去了焦距,但是口上却是将自己心中的话缓缓说出。
“救人而已。”
“救人?”荀子皱起眉头,“你救的是什么人?何至于让你打破体内的平衡?”
天明张了张口,想要顺口说出是救端木蓉,但是喉咙却宛如被什么东西噎住一样,那普普通通的名字,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救人而已。”天明垂下头,听着那几乎是被他挤出来的话,“人是谁……并不重要。”
荀子深深地看了天明的背影一眼,抬手顺了顺胡子。虽然与这位徒弟相处只有短短一年,但也足以让荀子了解这位徒弟的性子。看天明现在这个情形,里面的纠葛就对不会这么简单。
不过……
“那么人救回来了?”
“……没有。”想到那应该已经转移到墨家隐居地点静养的端木蓉,天明用力地闭上了双眼。他并非是控魂的主人,自然不能完全催动控魂的能力,他能做不到嬴政那种地步,他能做到的只是借助这些控魂给端木蓉下强烈的心理暗示,在吊住端木蓉的一口气的同时,催动着端木蓉体内的她从小服用的各种百草仙丹对付凤羽上附带的毒素,至于内伤,天明当然也不可能逆天将其治好,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暗示端木蓉自行护住自己的心脉罢了。
自从解开了控魂之后,他就开始不计后果地使用控魂,好比公输仇那次,好比李斯那次。或许是因为自暴自弃,或许是没有后虑,再加上那人一直都没有采取行动,才让他使用这个方便却又危险的武器。
即使每一次的使用都要咽下一口腥甜的鲜血。
就目前为止,能够护住端木蓉一口气已经是天明尽到的最大的努力了,当时的端木蓉本身就有生命危险,再加上他们脱险之后,必定不能在已经被发现了的墨家机关城长留,而要长途奔波,以端木蓉的情况,天明可不知道她能不能撑过去——在现场呢没有一个可靠的医师的状况下。
想起当时盖聂抱着端木蓉的时候,那双双眼迸发的愤怒,天明忍不住扶住自己的额头,以此来抵抗体内传来的窒息与眩晕。
那是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画面……就如同非攻剑上流下的鲜血。
看着那背对着自己的少年,荀子即使没有看到他的正面,也可以猜出此刻那个隐忍的少年的脸上,流露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无法知晓的绝望与悲伤。
这个是在他两年前把这个少年拉回人间的时候,时常看到的画面。那个周身绑着绷带的少年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总是喜欢坐在通风的窗台上,双眼失了焦距,看上去就像是在发呆,但是那双失了焦距的双眼流露出的确是令人窒息的悲伤与绝望。
直至现在,荀子也无法知晓少年是为何悲伤,为何绝望。
“子明。”
“恩?”天明疑惑地转过身,却意外地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荀子将棋盘上的棋子收起,他只看到荀子执起一枚白棋,对着自己说道。
“跟为师下一盘棋,赢了,为师答应你一件不违背道义且力所能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