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
泥巴种。
再也不会有人比西弗勒斯•斯内普更加厌恶这个名词了。即使是在他最为冷静自持的年纪,他也仍然会像个毫无责任心的愚蠢小鬼似的,将当年的痛楚和遗憾,以及那一刻无可言表的无助与绝望全部都一股脑儿地归罪于这个词。
不过他当然也不会是多么无私的人,一秒的内疚之后,他就毫无负担地把回忆带来的不快心情都算在了面前的这个家伙身上。他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他。
卢修斯•马尔福现在看起来就跟他的儿子一模一样——这么说感觉可真是奇怪。但对斯内普来说,在当年的记忆中,卢修斯一直是个他只能仰视的大人物,他像只傲慢的孔雀似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同时还总习惯用那种冷冰冰的口吻颐指气使。
但现在他看起来年轻,俊秀,灰色的眼眸明亮清澈,似乎是为了量衣服尺寸更为精确(他毫不怀疑他的挑剔),他把铂金色的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一束,以斯内普不敬的推测来判断,这让他看起来大概是更有魅力了。但他似乎对此并不是很满意。斯内普大概明白这是为什么——也许摩金夫人实在没法给他提供一根有五十年以上历史以及全部由妖精手工精心编制而成的发绳吧。
斯内普尖刻地想。
“你拿着魔杖。”卢修斯挑起了嘴角,“但你认为只有你才不小心得到了这种有趣的小玩具吗,孩子?”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了魔杖,将杖尖点在了斯内普的胸口,然后缓缓地直起身,而手没有丝毫颤抖——斯内普的手也同样纹丝不动,但是他的身高此时出现了明显的劣势,他的杖尖此刻也只能指向他的胸前了。
啧。
卢修斯的眼睛里满是戏弄和嘲讽的笑意,但是表情却依然良好地保持在一个淡淡的冷笑上——就像他的手和身体一样那么稳定。
斯内普皱起了眉毛。
摩金太太在他的身边尖叫:“住手,他还是个孩子,没到拿魔杖的岁数!”
卢修斯似乎根本不屑跟她多说一句话似的,仍然戏弄般地凝视着斯内普。这种眼神让他感到有些微微的不快,但更多的还是怀念……甚至还有点儿亲切呢。
斯莱特林之间没什么朋友,大多是更接近于上下级之间,互相从属与利用的关系。他个人认为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相处最为正确的模式。
既没有太过亲密,也不必太过疏离,不必承担起完全不必要的责任,在失去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其他对象可以推卸——斯莱特林的这种默认的关系被那些自以为是的格兰芬多们嗤之以鼻,但拉文克劳们似乎对此反而还挺认同的。
所以说,归根结底,这就是智商差距。
按照格兰芬多的标准判断,他与卢修斯之间大概也就是黑魔王方面的老同事,勉强能说得上话的熟人,凑合算是认识……大概类似这样的关系。
但按照斯莱特林的标准,他跟卢修斯可真是彻彻底底的老朋友啦。
“收回你刚刚说的话。”他笔直地看向对方的灰眼睛,视线和身体都仍然毫不动摇。莉莉在他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似乎低声说了句“算了吧”之类的话,但他没有丝毫反应。
不是他真的想跟自己的老朋友来场久别重逢(其实也没那么久,按他灵魂的标准算才刚过了一天——他临死前没多久还见过他呢)的代替拥抱的决斗之类的,实在是因为现在这种情形对他来说有些骑虎难下。
他很了解卢修斯,就像了解每个标准的斯莱特林的性格。
他如果此时退缩,这条银色的毒蛇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扑上来,将他、以及莉莉撕咬殆尽。
他不能说喜欢卢修斯,但也不能说跟卢修斯完全合不来,事实上他很欣赏他的品味和修养——只是对此敬谢不敏,并且发自内心地觉着这些东西写在课本上就足够了,如果真的要一一表演出来……那大概只有会追着金飞贼卖弄的傻波特才干得出来。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能忍耐住穿这种制式长袍而不是去找他家引以为傲的那些多年服务,诚恳可靠的好裁缝们订做一身绣着家徽的黑天鹅绒袍子之类的……大概是因为太热了吧。
他在心里撇了撇嘴。
这只漂亮的天鹅,他把他的儿子跟他教得一模一样,不过他儿子则更进一步。德拉科不仅继承了他的风度跟傲慢,还继承了他母亲的挑剔与矜持,以及自恋——当然还有足以成为自恋资本的端正相貌跟庞大资产。
这些都足以让斯内普感到隐约的反感,但幸好当时已经和他一样变成了中年人的卢修斯在“如何能更让尊敬的西弗勒斯•斯内普阁下感到厌恶”的竞赛上奋勇拼搏,披荆斩棘,连自己的儿子都轻而易举地斩于马下,仅以十英里之差惜败给波特及其党众。
——所以事实是,斯内普挺喜欢德拉科的。
不过,这样三度相比之下,年轻时代的卢修斯反而在可爱上拔得头筹。
斯内普盯着他,认真地在心里点了点头。
但是平心而论,卢修斯有点儿不讨人喜欢是真的,但他倒不是个坏人,至少在斯内普的标准判断下不是——他对自己人一向照顾,而且对自己人也总是有求必应——只要能忍受得了他那尖刻至极的冷嘲热讽的话,你会发现这家伙竟然会不遗余力地去替你完成也许超出他本身能力范围的事儿,而且绝不向你抱怨或是讨取任何的报酬。当然,在交工的时候他同样会奉上一大堆让人难以忍耐的刻薄嘲弄。
不过大概没多少人知道,因为大部分人的那点儿可怜的小自尊早就在被他第一次嘲弄的时候就消磨殆尽或是奋起反抗了;而能够熬过这一切的那些心志坚定的伟人们……真不好意思,除了格兰芬多,斯内普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厚脸皮。
而可惜的是,格兰芬多们从来不需要斯莱特林的帮助。
同样,按照现在的情形,等到自己入学的时候,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有机会接受他那趾高气扬的种种帮忙了。
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结束了自己漫长的回忆。
他必须得想点什么法子来解决目前的状况,这个十岁的身体太孱弱,事实上他已经有些快要无法继续坚持眼下这个帅气的姿势了。
一个昏迷咒或许不错,如果再加个全身束缚或许会更有意思——哦,慢着,他可还没到十一岁,而这些咒语可从来不是家长们推荐教给孩子们的,就连食死徒也一样——后者多半是因为他们与这些普通攻击咒语相比,更倾向于教孩子恶咒。
该死。
他的额头上慢慢渗出了些许汗滴,这副窘态当然被卢修斯收入眼底。他心情很好似的微微一笑:“看起来有些累,是吗?你妈妈没告诉过你拿着魔杖不是要这么用——”
他眯起眼睛,声音变得甜蜜而冰冷。
“——而是要念上几句咒语吗?”
斯内普猛地向后跳了一步,同时左手用力地推开了莉莉。
“昏昏倒——”
“马尔福!!!”
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咒语的,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斯内普眼前一花,已经被撞得退开了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幸好莉莉赶紧上来扶住了他。他来不及说谢谢,抬起头看向前方——那里站着个穿着身绿袍子的高个子男生,跟卢修斯身上干净得一尘不染的袍子比,他的袍子可真是寒酸了点儿,虽然说不上是破破烂烂,但至少它都绽出毛边来了。
而这家伙则身材瘦长,拿着魔杖的姿势比不上卢修斯的端庄,看起来很有点乡土气——不过这也怪不得他。
斯内普看着他的红头发,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韦斯莱。”卢修斯的声音毫无变化,只是尾音略微带了些有讥笑意味的上扬,“好久不见,你身上的疤好些了没有?噢,瞧我问的蠢话。当然好了,你有你的莫丽宝贝儿嘛,你亲爱的小甜心肯定会把它给舔得一干二净的……”
“住口,马尔福。”亚瑟•韦斯莱的耳朵根都红了,“别想岔开话题,你刚刚在干什么?”
卢修斯哼了一声,斯内普把它理解为一声冷笑。
“如你所见,这个勇敢的孩子拿魔杖向我挑战。于是我如他所愿地应战。”
“他只是个连持杖年纪都没到的孩子!”摩金夫人颤抖着说,她现在似乎总算从恐惧中挣脱出来了。她伸出手,试图把他们俩搂在怀里。莉莉乖乖地偎入了她的怀抱,但斯内普敏捷而巧妙地闪开了。他换了个位置,继续望着对峙的二人。
“这事关一个古老家族的尊严。”卢修斯说。
“如果你的尊严只能靠对一个连咒语都不知道的孩子动魔杖来维护的话。”亚瑟•韦斯莱说,就像每个格兰芬多一样,听起来活像个拯救世界的大勇者,“如果你真那么想要决斗,好吧,我乐意奉陪。”
“哈。”
噢,斯内普很熟悉这个。这种嘲讽的笑声这算是他们马尔福家族的三大遗产之一了。顺带一提,另外两种大概是城堡和孔雀。前一种说的是他们的居住环境,后一种描述的是他们的生来本性。
韦斯莱挡住了他的视线,斯内普看不到卢修斯的表情——但他完全能够想象,卢修斯•马尔福一定危险地再次眯起了眼睛,脸上也一定满是那种冷淡、矜持,还满带着嘲弄的柔和笑意。
“你打算以家族的名义向我挑战吗,韦斯莱?”他慢慢地说,“给我个决斗的理由——我可是在惩罚两个泥——”
他突然停下了。斯内普有些迷惑,但亚瑟•韦斯莱比他好不了多少,他似乎正等着惯例般来自马尔福家的一通充满冷嘲热讽的长篇大论的洗礼呢,结果竟然半途而废,这可辜负了他的期待。他局促不安地把重心从一边换到另一边,然后又换回去。
马尔福轻蔑地笑了声。
“我猜到了。”他语气轻柔地说,“看那女孩的红头发……怪不得你这么积极。我刚刚还在到处找你的小莫丽是不是就在哪儿盯着看你的英姿呢……”
“你是什么意思?”韦斯莱问,但语气粗暴,“另外,对已经毕业了的前辈,你该表现出适当的尊重!”
“我只对值得的对象表示尊重。”卢修斯讥讽道,“可惜,由于接吻被吊起来抽了三十鞭的蠢货和亲戚繁殖得比地精还快的家族成员不在其中,噢,对了,还要算上智商与年龄总是成反比进化的某些蠢货。”
韦斯莱的肩膀放松下来,斯内普知道他的心情——不怕卢修斯说话,只要他一开始,等他说完了,正式开打也好,分道扬镳也好,总之想做啥就能做啥了;但要是他不说话,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你看,那种表情和态度带来的压力足以让最温顺的蒲绒绒都得上斑秃症。
在他走神的时候,卢修斯已经用那抑扬顿挫的优雅嗓音跟毫无错误的标准语法洋洋洒洒地把韦斯莱家族的每个还算是有名号的亲戚都揪出来,用毫不重样的比喻、暗喻、借喻和历史在三百年以上的古老成语把这些倒霉蛋们给一一嘲笑了一番。
这可真不是个容易活儿。斯内普想,不提立场或是价值观之类的,他刚刚至少有一句话说对了,在众多纯血家族里头,韦斯莱家族的确是繁殖速度最像地精的一个。
他听他列举那些名字的时候,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宾斯教授的魔法史讲堂上的身影飘飘荡荡地浮现在他眼前,而那催人入眠的,亲切美好的嗡嗡声也开始逐渐在他耳边回响……
他赶紧用力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偷偷跨了一步,以便让自己能看到韦斯莱的侧脸。他庆幸地发现在这方面亚瑟•韦斯莱的反应还不算那么格兰芬多(在斯内普的词典里这意味着“正常”),只见他的脸上满是惊讶跟疲惫的神色。后者的理由大约与斯内普的一致,而前者的理由也很好猜……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韦斯莱家还真有这么多亲戚,而眼前的这位卢修斯•马尔福阁下还真的把他们都记住了。
“够了。”最后他揉了揉太阳穴,硬生生地打断了卢修斯的滔滔不绝,“你到底想说什么?”
“哼。”
在卢修斯的词典里这个音节通常意味着“啊哈,梅林啊,快看,我又发现了一个有人类外表的大地精了!”等等意义相近的意思。如果对手是斯莱特林的话,也许他只需要这么一声就足够了。可惜,他对面站着的对手已经换成了一个格兰芬多……而且还是一个未来的二十八年中孜孜不倦地又创造出了七个小格兰芬多(现在应该已经造出来一个了)的伟大开拓者。
亚瑟•韦斯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但过了几秒他就反应过来卢修斯是在笑话他,于是他赶紧挺直后背,重新端起决斗的架势来,脸也很配合地涨得跟头发一边红。
“噢?”卢修斯讶异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看向了缩在摩金夫人怀里,已经不怎么害怕,而是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二人的莉莉。
韦斯莱也下意识地跟他一起转过头去,然后他终于明白了——对他来说真是个奇迹。
“是的!”他提高了声音,“她是我的某个……表亲,远房的,但很显然她是个很不错的韦斯莱——”
“如果你指的是跟上火的龙拉出来的龙粪一样的头发的话。”卢修斯回答,“那你们确实很一致。”
“上火的龙……?”韦斯莱困惑地歪了下头,但很快他的脸就又红了,“收回你的话,马尔福!!”
“我会的。”
出乎意料的是,卢修斯•马尔福这次竟然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他收回魔杖,用杖尖支着自己形状优美的下颌,看起来就像是某个古老贵重的漂亮雕塑似的。他灰色的眼睛扫视着房间,在看到韦斯莱的时候露出了讥笑,而在看到莉莉与摩金夫人的时候则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不过,在看到斯内普的时候,他微微地眯起眼来。
“我收回先前的话。”他面无表情地说,“你有魔杖,而且还会使用咒语,当然,你是个纯血。”
他听到了自己没能出口的那个昏迷咒了。
斯内普心里稍微有些警惕,不过在听到后面的判断的时候他安心下来——幸好现在的马尔福虽然只是四年级,但也已经接受了来自黑魔王的许多思想。
比如说——只有纯血的才是最优秀的,而最优秀的那帮人肯定是纯血。不是?哦,那一定是你的错觉。如果不是错觉的话,就立刻去把它变成错觉!
不得不说,斯内普非常欣赏这种价值观,以及幽默感。
他努力站直身体,抿紧嘴唇,平静地回望卢修斯,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灰色眼眸让他愈发有些恍惚起来。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一切都从未前进,那整整二十八年的人生,无数经历过的死亡与恐惧,悲哀与绝望都是一场梦境,只要睁开眼,他就可以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巫师似的,开开心心地走进霍格沃茨……然后……
卢修斯的声音让他惊醒过来。
“我个人认为,跟这些败类在一起,会侮蔑你的血统。”
卢修斯•马尔福说着,用他那一贯理所应当的口气。但他根本没有等待斯内普的回答——他傲慢地扬起头来,扯开了发绳,把它随手丢到了一边,让他引以为傲的银色长发重新披散下来。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袍子,将魔杖握在手里,目不斜视地穿过韦斯莱跟斯内普(亚瑟•韦斯莱不得不狼狈地跳了半步才给他让开路),大步朝门口走去。
“嘿!你还有话没有收回!”什么信息一旦碰上韦斯莱的神经就好像传递得特别慢,过了几秒亚瑟·韦斯莱才提高了嗓音喊了出来,“你侮辱了我的家族,还有我们的头发!”
“……我们。”卢修斯转过头来,瞥了亚瑟·韦斯莱一眼,“我对你的头发做过什么不当的比喻吗,韦斯莱先生?”
“当然!”他张牙舞爪地叫道,好像他真敢扑上来把卢修斯给一口吃了似的,“嘿,别装作没发生过似的,你刚说过的!上火的龙粪!”
“……噢,不了。谢谢您的好意。”卢修斯·马尔福稍微撇了下嘴,“我跟韦斯莱家族的爱好不一样,对那种东西没有食欲。”
在亚瑟·韦斯莱还在愣着思考这句话的内涵的时候,他已经快步走出了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