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夫人知女儿心思剔透,凡事都瞒不过她,故语重心长道:“娴儿,娘知道你性子刚烈,不容人欺,更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外加上你一身武艺,自然总想着出外闯荡。”这些年她的晕眩病没有再犯,所以当初让女儿学习武功的事,让靳人夫觉得终究是对的。
她轻抚爱女的面颊,如此容貌犹胜自己当年,越见越是喜爱。
“只是娴儿,你爹贵为朝廷重臣,膝下唯独你这么个女儿,当初若不是太知你禀性,恐怕早就……”提到这里,靳夫人反倒顿声没再说下去。
奚勍心中却清楚的很。
恐怕,早就送她进宫了吧?
皇宫,那个波谲云诡,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奚勍嘴角衔起冷笑,心底的回答已很肯定——
就因不要去,她才会在四年前做出如此改变。
靳夫人握紧奚勍的手,声音中带有低低哄劝:“娴儿,如今你已年满十七,爹娘不容你再这般四处闯荡了,外人都以为我们靳府有个疾病缠身的千金,实则不然,日后,你也终要有个归宿……”
奚勍长睫一颤,听到此,心中已完全明了。
只不过——
奚勍侧身坐过,垂散乌丝遮住半边脸颊,更衬肌肤似初晨莹珠般剔透,嗓音轻和得叫人听不出情绪:“看来,爹跟娘亲已为娴儿做好打算。”
靳夫人见她这般反应,也不知她是喜是怒,早早准备好的一番说辞现在反倒无从提起,最后却是奚勍先开了口。
“只不过这个人,是谁呢?”
她扯动下唇角,一派温驯平静地问。
靳夫人诧愕一瞬后,忙喜颜笑道:“后日冯大人将来府上作客,届时冯家的二公子也会一并前往。”一句话便把心中所意表述出来。
“冯家二公子……”
奚勍低喃念着。那口中的冯大人必定是指与靳恒同属顾命大臣的冯仪,如今他们四人之中,属靳恒与冯仪的交情最好,而沈居之一向安守本分,只专心辅佐皇上处理朝政。倒是高景颐因女儿被皇上封为贵妃,又独受圣眷,一跃成为国丈后,掌控权势明显高于其他三人,平日更是盛气凌人,直叫靳恒暗地里恨得牙痒痒。所以与冯仪商讨,若是两家能结为姻亲之好,那在朝中权势便能巩固,同时也能压制住高景颐一方。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纵使她躲过了那重重宫阙,却终究躲不过这具身躯,这个身份所要面对的命运。
只是为何,在这场政治算计之中,她对他们无怨无恨,似乎许早前就做好准备,所以此刻平静得异常。
奚勍随之一怔。
为什么,她不会恨他们呢?不会像曾前那般,去恨他们呢?
心底开始有个声音在弱弱叫嚷,仿佛在告诉她,那便是答案,只是她不愿去听,不愿去想,甘愿将它们忽略在心中。
靳夫人见她沉默不语,似是心事重重,忽然开口:“娴儿,告诉娘,你是不是不愿意?”
奚勍惊咦下回过神,可对她的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靳夫人头回见女儿表情这般犹豫,眸中波光一晃,像恍似明白什么一般,紧握她的手道:“娴儿,莫非你心中已有意中人了?”
被这么一问,奚勍微微长大嘴,诧异之下便有些欲哭无泪,随后想到“意中人”三个字,眼神却渐渐飘蒙起来。
靳夫人见她在微微愣神,以为自己猜中,略一思索后,忙问:“这个人,可是聂玉凡?”
想到聂玉凡为她师兄,而她自小最爱黏他身边,纵然在府上大吵大闹,只要聂玉凡一来,话一出口,她便会全部乖乖照做。
如此想来,此人,一定就是他了!
奚勍又被问得懵然,只听靳夫人语气颇有遗憾道:“其实我跟你爹爹,都很喜欢玉凡这孩子,只可惜他的身份……”
虽然为名师之徒,但出身孤寒,纵使他如何优秀,靳恒都不可能将女儿嫁给一个江湖中人。
这一点,便是最致命的。
奚勍忽替他们松口气,因为靳夫人猜想无错,真正的靳沐娴确实对聂玉凡心存恋慕,若面对现今情况,恐怕她会不计后果的做出冲动之事吧?
至于她自己呢?
奚勍一只手看似很随意地抚上胸口,隔着衣襟感受某物,瞳处幽光闪闪,像迷离湖面上的数千条碧波涟光交织翻涌,难以捉摸。
她反扣靳夫人的手,温顺浅笑:“娘亲多虑了,我对玉凡仅存兄长之情,除此再无其他。”
靳夫人放心地一点头:“那后日……”
奚勍稍稍眯眼,莞尔:“一切听从娘亲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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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楼乃帝都首屈一指的酒楼,傍晚临近,正是高朋满座,笑语喧哗之际。六楼最东边的一间雅房内,身着深衣女子轻轻叩动壁画后的机关,便通过密道进入另一间内室。
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素白纤丽的背影,正负手仰望窗外。
女子在距她三步时,俯首单膝跪地:“纪琴拜见门主。”
对方回首,而纪琴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撞,同样的漆黑瞳眸,一个如天湖雪水,清冽寒极,一个如幽潭阔渊,深不见底,眉宇间全笼有一份冷绝孤傲。
看见对方时,她潭渊般的眼眸才泛起一丝明亮,而对方,目光依旧寒澈,似将那双眼耀亮。
奚勍面罩雪纱,眉扬凛然神采,仿若独伫银巅之上,是股说不清的魄力,让人心生尊慕。
她永远都是这般,高华绝世,纵使看不到那纱下真容,这一刻,纪琴也在心中告诉自己,日后无论所发何事,她都将永远臣服忠诚于眼前这个人。
“纪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她边说边缓缓坐到椅上。
纪琴恭声回答:“门主过奖,这乃属下分内之事。”随即起身,将一个红木小盒递上。
奚勍打开盒盖,里面工整地放着几本蓝色书帐,全详细记录了近几个月夜殇门在帝都各处的财源收入和支出。
奚勍翻看过目后,又见纪琴递呈上一封信笺,原来是秋莲在明城那边已有了消息。
她细细看完内容,唇边忽地绽开一抹冷笑。
纪琴从旁道:“我们已经开出合理条件,但无华客栈的老板却始终不肯归于我们门下。”
奚勍叠好信纸放置一旁,对于这个答复却觉理所应然。
“无华客栈乃属明城最大客栈,无华老板又岂愿寄人篱下。”她双眸轻瞥而来,冰寒之中带着几分谙谋,“是该用到真筝的时候了。”
如今明城人都知道,无华客栈的最□□姬真筝,人艳歌美,楼央手抱琵琶,浅吟一首江南小曲,媚眼流转间,便挑弄得人心弦荡漾,神魂颠倒,以至于来到无华客栈的宾客,十有八九是为来看她的。
纪琴心下明意:“真筝一直盼着能尽快回归门下。”
“那便回来吧。”奚勍仿若很随意地一答,把玩起腰间铃铛,略一摇晃,悦耳声起,有如冰泉凉意从心底沁透,令人神智一清。
“回到他们的死对头,湘阳楼……”奚勍眸色渐黯,一字一顿道。
当初真筝只为唱曲而来,所以身份自由,纵然她想归去何处也无人能够阻拦。
纪琴也是深深笑了:“美人一走,宾客明显减少,看来近段时日里,无华老板要为此头痛一阵了。”
奚勍极同意地看她一眼:“不过这些也归于真筝的功劳。”
纪琴微微躬身:“一切皆于门主事先安排,就连无华老板对她也是倾心已久。”
奚勍不由冷笑。
男人哪……
她手上动作忽地顿住,似想起了什么:“去帮我调查一个人。”
纪琴闻言,忙垂下首:“门主请说。”
奚勍侧面望空,一双漆瞳亦如苍茫天宇深广渺远,永远隐藏着摸不透的万千思绪,纱下嫣唇轻轻一启:“冯仪之子冯衍。”
纪琴清秀的脸容上有瞬刻懵怔,看向奚勍的眼神更透出几分诧异不解,不明门主为何会命她去单独调查一个男子。
不过,门主吩咐的事她向来不多过问,领命后见对方仍目定窗外,便静默离开。
奚勍依靠椅背,斜首望月,披散青丝垂染素白衣缎,静得好似一副画卷,而画卷中的无暇仙子,浑身正像幽散出一种无法返回天宫的思哀。
“好久没去那里了。”
她纤美手指抚上襟前某物,转念一想,便想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