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勍仿若未注意他脸上神色,仍在浅笑连连,用指尖指着纸上字句,轻念道:“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那声音虽轻,却足以令席上几位听得一清二楚。
“娴儿——!”
这般轻佻的语句从她口中念出,靳恒不等他人反应,已是怒声提醒。
然奚勍却显满脸无辜,故意贴近冯衍些许,眨着星眸,吐息若兰,好似挑逗一般:“公子莫非忘记了吗?”
冯衍唇一抖,透示出他的紧张。
奚勍身子又靠近几许,扬眉看向他:“公子不拘于常,喜爱在醉满楼倚翠偎红,刚刚那句,不正是公子春宵一梦醒来后,对柳烟姑娘说下的一句吗?”
不必多说,醉满楼乃风尘烟花之地。靳夫人听完,惊诧下忙用绢帕掩嘴,一脸尴尬之色。而冯仪见次子踌躇原地,无语辩解,心知真有此事,双面气到煞青。靳恒则是目光望定了奚勍。
冯衍身子微颤,恍似回过神来,正欲开口辩解,岂料佳人已是抢先。
“哦对……还有这个。”她蝶袖在他面前轻一摇甩,顿时浓烈的芳香四散,冯衍细细闻入后,终于惊醒过来。
奚勍摇头轻叹道:“偏偏公子并不止钟情于柳烟姑娘一人,那位能歌擅舞的灵袖姑娘,公子不是还对其说,众人之中,最爱她身上的那股诱人花香吗?”
“你,你怎么会……”冯衍浑身微微抖动,之前的风流俊洒早如风卷尘埃没了踪影,想问她怎会清楚自己这番风流之事,但目光稍一瞥冯仪脸色,饶是又顿了声。
奚勍岂会不知他心中疑问,偏偏只“咯咯”巧笑几声,亦如银铃敲响,悦耳非凡。
她朝莹怜递过一个眼色,接着堂前便摆放好一把上好古琴。
她走到案前坐下,素美手指曼拂琴弦,便有潺潺似水的音节从指尖流溢出。
或许是这曲音太过美妙,听得一阵后,众人急怒的心绪就稍有缓解。唯有冯衍,双眼瞪大,活像听到了什么鬼弦之音。
奚勍抚弦渐渐收音,一双摄魄的眼眸又向他流转过来,看得冯衍既惊且怕。
“这首曲子公子可还记得?”她轻步移上前,绝色容颜上一绽笑靥,便是魅惑众生,似乎尘世再没哪张容颜,能抵过如此的倾城惊艳。
“当初为听花美人弹奏的这首《慕丝雨》,公子不但一掷千金,还与其他公子大打出手,此情此义,可令沐娴也心生动念呢。”
“冯公子……”她一步步靠近,不知为何,冯衍竟觉有股无形寒气朝自己压来,不自觉地倒退一步。
直到他再一抬眼,佳人已临近跟前,随即四目对上,内心却是一片惊震!
那双眼,哪里还有柔情,哪里还有娇媚,那双眼,乃是千峰雪湖之中,浸泡久世的冰魄寒玉,清冽无暇,冷极美极,深深看入,简直刺痛人双眼!
“这些,沐娴可是说得对呢?”
奚勍眉梢高挑,柔音浅笑里好像暗藏一柄利刀,抵住喉咙叫人无法呼出,而盯向他的雪眸正微微眯起,似将对方的一切都已看透。
“这些……”被那一双眼直视,仿佛霜洒其身,逼得冯衍后退几步碰到椅角,最后竟“咚”地坐下来。
奚勍随即目光一瞥,刚好触上靳恒忍怒的视线,微一勾唇,便朝之投去似笑非笑的眼神,隐隐中又暗含深刻讽嘲。
“娴儿……”靳夫人打破室内沉寂,终是唤她一声。
奚勍思绪一晃,眼底这才布上少许柔光,朝她叫道:“娘亲。”
这一声,已如珠落玉盘,清冷冰脆。
尔后她很是感慨地一笑:“这身妆扮,果然不适合我呀!”说罢一把卸下发上的珍珠玉簪,流光潋滟间,三尺青丝便如水瀑倾泻而下,泻在那粉纱之中,仿似粉庭花香间的一条黑色清泉缓缓流淌。
这一刻虽没有珠光点缀,但更显那张玉颜清美绝俗,如粉暇仙子飘然尘世,窗外光阳洒来,恍虚恍幻。
披散青丝无风自扬,此时奚勍只感浑身畅快,再无一丝拘泥,落落大方地站在几人面前。
她目光轻扫,也不管其中都蕴含何许情绪,垂眸一勾嘴角道:“既然沐娴已见过冯公子,便不再在此打扰,先行退下。”
她微一侧目,发觉冯衍目光正呆懵地落在自己身上,扯唇无温无度地一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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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奚勍在府上过得相当安逸,几乎无人来打扰她,而每每想到那次见面,就令她忍不住掩口而笑。
聂玉凡墨兰束装,斜靠墙角,一呈流线型的修长身姿,见她这般,便如夜下静湖一般沉默不语,唯有那双褐色瞳眸,满满都是她的影像。
奚勍笑够,才侧首望去,却见对方正叹气摇头。
“玉凡,难道你不觉好笑吗?”她摇摇手中铃铛,声音亦如铃音脆悦,敲响人心头。
聂玉凡极不赞同道:“小娴,你就非要用这种方法吗?”气得靳恒这几日又白了几根头发?
“不然怎样?”她倚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回答,“顺了他的意,与冯家公子订亲?”随后唇齿间磨出一道冷笑,铃铛晃响之际,人已电闪般弹近他身前。
聂玉凡微一怔,那日夜所念的绝色玉颜正近在咫尺,心跳紊乱间,下意识地别过头。
奚勍紧盯他,一对黛眉如被素笔描弯,冷不丁吐出一句:“玉凡,难不成……你希望我嫁给那种风流轻佻的男子吗?”
当然不!
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然聂玉凡蠕动双唇,终究什么也没讲,俊逸的脸容面冲向她:“只是你若不愿,为何之前不将想法告诉靳大人。”他不希望她在对方眼中,是副不孝女的模样。
“为何不?”奚勍听完,愣愣念出几个字,后像听到极大笑话,耸肩笑道:“你认为我说出,便会管用?”
她将掌心摊开眼前,静静审视上面的纹线条路,语中带着清浅嘲意:“要知道……这具身体,这个身份,容得我去选择吗……”那声音渐低渐轻,仿佛迷失在苍茫之中,不知归去,无力而迷惘。
那一声,似乎还在心底幽幽叹息——
那命运,又容得她去选择吗?
这一刻,聂玉凡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悲凉黯然。
“小娴……”
浓眉渐渐凝拢,面对她,聂玉凡垂在两侧的手时紧时松,像在犹豫、像在挣扎,馨暖的褐色瞳眸透出碎光般的点点心痛,那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情感,早已超过应有关爱,以至于他俊逸绝伦的面容上浅熠暖暖光辉,如沐身六月春阳最柔煦的清风中。
“小娴,你以前,不是这般样子……”
他说完低下头,不知为何,心中竟万般怀念那儿时身影黏在他身边的感觉,如今回想,有酸有涩,有苦有甜,可谓百味陈杂。
“以前?”奚勍收回手,以为他在指四年前的自己,那时她虽暗中有所行动,但在靳恒面前却是一副贤顺闺秀模样,直到无意得知他有心将自己送入宫中,才做出彻底改变。
这样的她,性子刚烈倔强,不容人欺,谁若犯她必会加倍讨回,平日里更爱四处闯荡,所以靳恒又怎敢将她送入规矩森严的皇宫中,光是想想,便觉得头晕心怕。
可尽管如此……
奚勍抚上胸口,那个声音又在心底弱弱叫嚷:
她,不愿离开他们。
纵使他对自己疾言厉色,但内心的担忧关怀,她又何曾不知?
那是真正的亲情,一直以来她未曾体会过的温情。
爸爸,妈妈啊……
想到以往,她忍不住暗暗讥笑,如今叫出,却觉有些生涩了。
奚勍双手环胸,慢声道:“玉凡,人总会改变。如果我是你所想那般,恐怕早进到那不见天日的深宫中……”
她上前一步,眼角瞥见松散在他肩头的发丝,竟很习惯地用指尖缠绕起,一圈一圈,勾着那心、牵着那魂,梅香四散,搅得那人心魂不宁,可自己却浑然不知,低低倾诉:“玉凡,想想皇宫那种如履薄冰的日子,又岂会适合我。”
她一低眸,浅算的幽光在眸底闪动:“这次冯家也算丢了颜面,而事因我起,想必这场婚事也……”
她正扬眉浅笑,忽地那缠绕发丝的玉手被对方紧紧握牢。
同样白皙无暇的手,一个凉如碧石,一个暖如润玉,一个如被旭光覆盖,一个如肌浸冰溪。
奚勍浑身一颤,猛然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