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二月天里时冷时暖,让人摸不着头绪。但庭院树木中,已隐约可见新芽有争先勃出之意。
奚勍寝居的窗门紧闭,就像把自己隔绝世外,时间久了,几乎要人把它从靳府中遗忘。
转眼间,奚勍重生至今已有十数日,平时清晨她常先去庭院里散步,然后到厅前拜见靳恒与靳夫人,递上自己闲来做出的一首小诗。对于女儿的重大改变,靳恒虽喜不自胜,但不表颜外,见她安心呆在府上,态度也不再刁钻蛮横,心中那份畅喜自然好比亲游天宇。
而每当太阳偏西方向时,奚勍便会像现在这般将门窗紧闭,对外称自己是在凝神赋诗,倒也没有人怀疑她跟上次般从房顶偷溜,按她从前性格,只要门窗不被锁,想出想进是任谁都拦不住。
当然,奚勍也确实如他们所想,没再出过靳府,只是,她现在所做的事也绝不能被人发觉。
屋内,奚勍盘膝而坐,双目垂帘,人静如石,余阳的辉光泼洒在窗纸上,将那抹娇盈的上半身影拖到地面拉得很长。
每日都需如此,感受内力在体内缓慢窜动,功行一个完整周天,领悟其中要点,勤加修炼,日后方可施展招式。
虽然这具身体有很好的武功底子,可对现在的奚勍来讲完全不会运用,所以她让聂玉凡抽时潜进房里教她重修内力,因为有了强大内力,才可施展武功保护自己。
自小奚勍就聪颖慧质,无论学什么都很快,仿佛事事都难不倒她,大学毕业后就受到大型企业录用,而在她经历多年奋苦,终于要登上耀眼的金梯时……
刺眼的车灯,报复的蓝图还未勾画好,那种感觉,就像还没登上顶点,却已经落入万丈深渊——
所以如今,她要用尽一切来保护自己,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已无法单单靠智慧来保全,唯有武功……
现在这具身体才十一岁,日后,她要考虑很多。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奚勍睁开眼,没有点灯的房内一阵昏暗,倒也令她适应。
她起身把门打开,莹怜端着黑漆圆盘,上面放满热气腾腾的饭菜,轻声道:“小姐,到晚膳时候了。”接着她把饭菜端到桌上,去旁点灯。
橘色的烛心跳跃,伴随饭香热气为满室渲染出一份暖意。
现在的莹怜,已不像奚勍初见她时那么畏畏怯怯,大概是近段日子奚勍待人亲切和善,使她也渐渐变得不再那么拘谨害怕。
奚勍慢斯条理地吃着饭,同时目光睨向边上的那碗银耳羹,好奇问起:“今日怎么多出一道?”
“小姐,这是老爷特别吩咐厨手做给您的。”莹怜见她吃得差不多了,便将瓷碗端到她跟前。
奚勍轻轻舀了一小勺,放到唇边,就觉清逸扑鼻,入口后更是齿间留香,柔滑细腻。
以前她何尝有时间,能去细细品尝一口粥啊。
奚勍嘴角的冷弧逐渐化成一线,是种趋于平静的淡暖。同为人父,却有天壤之别,虚伪面具下是张更加丑恶的嘴脸。
莹怜因在忙着收拾,未曾听见奚勍那一声低低的轻喃——
“沐娴,你生前是这般被人疼爱着,真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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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被黑色重染卷入深寂,此时家家都已熄灯就寝,唯有瑟瑟风声犹响耳边。
纸窗前有一抹绝美身影摇晃,如在云雾间飘渺,似真似幻,像身处梦境才能见的一场虚景。
奚勍凑到房中那唯一一盏烛火前,晶莹掌心遮住半边光芒,启唇微微一吹,顿时烛灭影逝。
她一身素白长裙,柔亮青丝用一根银白绸带高高束起,发尖欲垂腰际。
她轻敞开房门环视周围,见没有响动才跨步合门,而后身体轻盈一跃,整个人就到了屋顶之上。
“果然很有成效。”奚勍自顾自地道。
深夜万籁俱静,银月周空漂浮些许暗雾,徒添朦胧之美,蓦然间,月色下闯入一抹白影,轻裾飘扬如烟,长发飞舞如丝,光照过她的侧面晶莹闪耀,几乎要与月芒漾为一体,浮光掠影间,只觉梦幻,更难忘那清丽夺目的绝俗仙姿。
经过平日里有意无意的打听,奚勍再次翻上那道肃雅的高墙,身落庭院,四周寂静无声,幽暗更寒,仿佛身处鬼蜮。
“一切……未变。”奚勍行走间闭眼睁开,一点一滴回想她重生而来时的景象。
是这里。
她定住脚步,望向斜前方那间不起眼的小宅,又似想起什么,心底仿佛被落羽不小心地旋转拂过,生出一丝悯惜。
就像时光绕回情景重演般,她继续上前,走了进去。
清幽的药草香在空中萦绕不散,却意外令奚勍心神一阵清醒,她脚步不似方才的直快,渐渐放缓下来,好似一步一落间在屏息静听着什么。
越踏台阶,药香越加浓氤,阁前的明净珠帘垂泻而下,散发幽冷的微光,偶尔风来,相互摩碰叮叮当当,犹若精灵们的私下细语。
“与上回相比,你的脚步轻稳许多,没想到短短时日,功力就上升到如此程度了。”
寂静的夜中,传来一声空灵之音,宛若天籁,深深震荡心扉。
奚勍脚步一顿,但见帘后那抹人影,飘渺亦如初时,心下竟莫名轻快起来,不慌乱地问:“你怎知是我?”
他幽幽一笑,笑音背后却加杂一丝诡谲:“上次你匆匆离去,我就知道,你还会再来。”
而下句,令奚勍身体冷不防的微颤。
“书房案上,堂前财位神佛,大小寝居内的各个木格,经过那一夜,似乎变得空荡不少呐。”
奚勍开始不明意,但渐渐回想到当时那几个瘦小身影背在后面的包裹,两手一握,恍然间明白。
东西是被他们拿走的。
而现在对方,把她当成贼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使奚勍头回感到无法欲辩,把头低下不肯抬起:“那些,确实与我有关……”
她话未讲完,不料珠帘内的他笑道:“其实不是什么太过重要的东西,拿便拿去吧。刚刚我不过发句牢骚,谁知你却承认了。”
他半轻松的语调,听上去就像拿奚勍寻开心一般。
但奚勍并不生气,反觉这个少年的心思令人猜摸不透,音量不自觉放低:“少去的东西,下次我会全数归还回来。”
他冰薄的唇微弯,垂目,冰雪般的容颜稍转向帘外:“今日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柔絮的嗓音里意外带出几分疲惫,仿佛一片凋零的残花瓣,无声无力地坠入谷底长眠。
奚勍一对黛眉轻拢,好像少年的话刺中她心中不解,来到这里的缘由,竟然自己也说不清,或许为当初那一眼吧,被月芒浸染的他风华如神,但又孱弱苍白得需人疼惜。明明不能亲眼看尽人生繁华,而一声叹息,又好似看透了尘世沧桑的释然,如此少年,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也或许更多的,是她想从他身上,寻求到一份属于自己的释然吧。
所以——
“不完全是……”奚勍径自笑道,青葱玉指顽皮地缠绕起一串珠链,却显得比那珍珠还要晶莹剔透,意味深长地讲,“月下幽明,我心独净。但一个人,终究是难逃‘寂寞’两个字啊。”
珠帘背后一阵寂静,接着,传出“哐当”一响,像是棋子落地的声音。
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他突然咳起来,一声一声,因剧烈伏下身去。
奚勍为之一慌,立即掀帘而入。
少年坐在椅上,乌发披散,脸色苍白得接近透明,全身披裹着一件看似厚重的雪裘,可仍然显得他像件极其罕有的艺术品,任何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破碎。
小阁里点着暖炉,但被窗外吹来的夜风完全卷走消尽,反与身处屋外没太大区别。
奚勍伸手合上半边窗,表情微愠又似在怪怨什么,见桌旁放着一盏青蓝瓷壶,指尖触上缩回,忙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喝些,小心烫。”奚勍半蹲下身,将茶杯小心翼翼递到他空出的那只手上。
他接过,慢慢对准唇边,喉咙因液体的流动微微动了动,终于把咳声压制下去。
“让你见笑了。”半晌,他手抚胸口有些艰难地发出声音,面容却是含笑,不知是受茶气的熏染还是刚刚咳的太过猛烈,羊脂玉般的双颊隐隐泛出一丝红晕。
奚勍深深叹口气,语里带有几分责怨:“你行动本就不便,也不说找人在身边侍候吗?”
他精致细长的眉扬起,眉形很是好看,像被刻意雕琢过,浅笑着回了句:“平日里有的。”
他只说这么一句,并不详细,令奚勍意识到自己问话或许有过唐突,取过空茶杯放回原处,没再言语。
清幽月光透过窗缝,把昏暗一角照得银白生影,目光流转间,一颗白色棋子在地面上璀然夺目,引人注意。
奚勍轻慢将它拾起,玉凝手指与棋子几乎要融入一起,莹白光润,需细看才可分别。
她这才注意少年身前摆置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子相互交错,密密麻麻令人无法一目了然,但见整体已占有多半个盘面,看来过不得了多时,结果即将分晓。
“这些是你自己下的?”放有黑白棋子的棋笥放在他身前左右,而对面无座无人,奚勍思绪通明后,内心便感到深深震撼。
“一人闲来无趣时,常常以此消磨。”他温雅谈笑间,手上已拈了一颗黑子,衬得手指凉白,在盈盈月色中像块最纯净的玉段,将棋落入盘中。
“可是你的眼……”话出一半,奚勍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收了音。
他却显得毫不在意,简简单单道出几个字——
“心中自有棋盘。”
话毕时,他笑得淡然若云,如同泛舟于山水间的悠然自在,仿佛双目失明对他而言,根本无关重要,在他心中也造成不了任何的伤害与阴霾。
究竟怎样才可做到如此?
奚勍只觉心头有股难言滋味,或许在面对某些事方面上,自己比过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吗?
她精神集中向身旁棋盘,手指如柔柳拂水般轻轻走过手下的纹路,与她所知的普通棋盘不同,这上面的纹格要突出些许,可以清楚地摸出感受到,这棋盘,应是为他而专门设计的。
奚勍对棋道也有一些简单了解,若为普通人,想撇开棋盘单单记住上面的众多数目,就已经不是他人可随意做到,更何况棋盘上如人世间变化莫测,又亦如身处杀场浴血奋斗,想在棋盘上运筹帷幄,谈何容易?而对一个天生眼盲的少年来讲,又需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做到?
“在想什么?”他微微侧面,声音就像午夜花开清空而优美。
奚勍看他问话间,又分别落入黑白棋子,下手快而精准,想来这盘棋路对他来讲已是相当熟练了。
“在想,你主控的究竟是黑棋还是白棋呢?”她蹲下娇小身躯,异感兴趣地问。
“哦?那依你看呢?”他纤长的中指与食指拈有一颗黑子,本欲落下,却因听了她的话停滞空中,静然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