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帝一番心思都集中在棋盘上,局面已过大半,放眼望去,黑子不攻只守,似呈劣势。然实际上却固若金汤,无懈可击,反倒让四处进攻的白子乱了阵脚。
“唉——”
最后轩帝猝然一叹,竟意外没有动怒,反露出罕有的挫败表情:“朕认输了。”
他只知进攻,到后才发现自己的防守极为空虚,不知不觉被对方包围,成为瓮中之鳖。因此此局无需下完,已让他提前知道结果。
兰玖容自然也停下动作,见他面色不畅,开口:“皇上,下棋乃修身养性之道,切勿气盛烦躁。”
轩帝不由一怔。
兰玖容慢慢道:“清虚澹泊,归之自然。所以输赢得失,已不重要。”
最后几句,让轩帝听得如饮甘霖,重新恢复精神。
“禤天师说的对,是朕刚刚急于求成,结果适得其反。”
像个任性孩童得到解教,轩帝温和笑起,之前的阴冷暴戾都已消散不见。
兰玖容望向那张尊贵脸容,熟悉而相似的五官轮廓,竟让他想起镜前自己。
这便是……命中注定,人力也无法改变的血缘吗?
表面虽显平静,体内血液却在灼烧沸腾,好似火一样蜿蜒而上,腥甜血香汇聚喉间,可被他硬生生咽下。
“说起来……”轩帝突然看着他道,“朕总觉天师,与上次相比有些不一样。”
兰玖容听完,身体几不可察地微震下,随即警惕更甚。
提到这里,轩帝也很不解地浅笑。上次传他觐见印象并不深刻,可今日不知何原因,眼前人带给自己一股从未有过的温切感,与此同时,内心又在隐隐作痛。
“那种感觉,朕自己也说不清楚。”
回想刚才与他对视的一刹,轩帝捂住胸口,闷闷道。
兰玖容保持缄默。知他自继位以来就无心理会朝政,一心好玩,脾气虽阴晴不定,但思想单纯。然而兰玖容与他相处却无时无刻不处于警惕之中,只因自小至今养成的习惯,绝不轻信他人。
但为何独独对她……有所不同呢?
与轩帝简单几句后,兰玖容恭敬退下,少时画面却不期然浮现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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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玉凡推开房门,只见到一身黑衣的纪琴。
“副门主。”她微躬身道。
聂玉凡今夜潜进靳府,却未见奚勍,便猜她十有八九是去了碧云楼,岂料竟也不见踪影。
“门主……来过吗?”原本一句普通问话,却被他嗫嚅问出,那抹急切与担忧就像怕人察觉,被很好掩饰在平静俊朗的表面下。
聂玉凡暗自一惊,为何他会有种心虚的感觉?
因聂玉凡待人向来亲切随和,连为人静冷的纪琴也放下紧绷神经,浅笑回应:“无华客栈的事已经办妥,门主刚刚离去。”
如此错开,令聂玉凡心中难免郁沉,后又听纪琴补充:“不过门主临走前,说许久未练剑法,应是去了后林。”
所说后林,是指距碧云楼几里外的一片树林里,有时奚勍常喜一人在那里静思或舞剑。
深夜寥寂,树影婆娑,一点墨蓝闪逝如风。
借月光引路,聂玉凡纵跃林间,直至视线豁然开朗,见前方不远有裙裾飞扬,心受惊动,止步隐在一棵树后。
微微侧身,半边俊美脸容融入柔和月色,好似白玉闪熠着动润光辉,褐色眼瞳悄望对方,不知不觉溢满温柔,闪露一笑,连风都眷慕。
前方空旷平地,银辉碎洒,为那素白衣裳仿若镀上一层白银,于深夜里璀璨如星,晶莹皎亮。
她面遮轻纱,雪剑在手,清冽眼眸被寒芒偶尔晃映,如霜似冰,浅浅一瞥,即可夺人心魄,草木为之折醉。
不时凉风拂汩,吹得排排枝条一方倾摇,使那衣袂宛若大片皎花飘飞翻卷,足尖点地腾飞空中,青丝似波荡漾,风音作伴雪刃挥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天上月光也恍被迷住,随影慢慢移动,那一刻,只觉夜幕光华俱凝她一人身上。
乱了的心动,只为那丽影而剧烈颤抖。
看痴的眼神,只代表人已经神失魂离。
聂玉凡隔在与她远远距离,就这样忘记时间,忘记周遭,默默的注视……微弯唇角,抹开一层沉沦梦境的幸福笑意,纯得像琉璃般透净。
奚勍正专心舞剑,全然不知有份目光在深情注视,身体受着月光沐浴恍如虚幻精灵般,在半空地面间轻盈纵畅,不知时,被风吹动的云袖翻卷,一条净白纱帕轻轻飘出,在主人不知的情况下,好像一只白色蝴蝶,顺着风向飞扬、旋舞……
飘啊飘着,闯入聂玉凡视线,他颇感意外地抬头,望见纱帕朝自己这方飘来,不禁伸手,毫不犹豫地将它从空中接过。
托在白皙掌心,聂玉凡低头看去,熟悉而幽冷的梅香迅即侵染空气,深深吸入,就感觉她身影好似在眼前飘摇,时而清晰时而轻虚,用力一抓,影子却破碎。
一点一点,修长手指慢抚纱帕,那抹白,入眼,好像看见她衣袂傲扬,那触感,入心,好像抚过她白皙若瓷的玉肌,那梅花香,萦绕、牵魂……
迷离月色,染得人心境恍惚,聂玉凡一瞬不瞬看着,褐瞳由清澈转作点点迷朦,将纱帕凑近唇边,俯首,竟忍不住地,想要吻上……
那一瞬,人连心,心连魂,仿若被魔刹住了。
就在唇与帕相隔一指距离时,聂玉凡才骤然清醒过来。
回想刚才举动,他瞪大眼,竟像被什么吓住般倒退一步。
他刚刚,在做什么?
聂玉凡难以置信地将双手摊开眼前,已是颤颤抖抖,那震惊与慌乱正一点点聚集眼中,最后化成无情无尽的惧怕。
他……为什么会……
错乱不解不清的情感在大脑纠结,蜿蜒向下深深刺扎心房,痛得呜咽。聂玉凡猛喘气息,只为方才的自己感到万般痛恨与自责,那种感觉,就好像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罪。
此时,平缓的风声忽地加紧,四周皆受一股激荡剑气横扫,草木颤栗,山水动摇。
聂玉凡目光倏然投向月下凝照的身影,她手中长剑散发出的犀利寒光与月芒连成一片,荧荧闪烁下,折出千百条银白幻影,悬在半空围绕旋转。
看清那一招一式,聂玉凡震住,一抹惊愕从眸底倏忽晃过,还未来及阻止,就见那丽影顿如断了线的木偶,朝地面直直倒去,也几乎是同一时刻,聂玉凡宛若风神般飞速朝她奔去。
奚勍勉强用剑鞘支起上身,瞬觉体内仿佛有热浪凉潮一齐交叠上下翻滚,随着胸口剧荡,又无力朝地面倒去,岂料却被一双手轻轻托住,搂入怀中。
奚勍身体猛一僵,抬眼对上那双忧急褐瞳,意外之余,绷紧的神经也因心安转为松缓——
“玉凡啊……”
隐在面纱下的两瓣嫣唇轻启,声音低弱至极,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此刻经脉裂疼,胸间有一股气猛地汹涌窜喉,一咳,吐出口血来。
“小娴!小娴——”
聂玉凡俊容上顿显骇慌,一只手急急颤颤把上她脉搏,探得那内息紊乱,立即点上几处大穴,将血染的面纱轻轻摘下,月光倾照那唇边尤挂血丝的皎美玉颜,心脏欲裂。
奚勍垂目逐陷昏睡,聂玉凡便心急如焚地起身将她抱稳,俊逸身姿飞掠,霎时杳然无影。
子时,家家都已就寝,万籁俱寂。
南郊巷道里有座院落,是奚勍曾安排秋莲他们住过的地方。
隔着窗纸,一盏烛光将小屋渲染成橘红色氛围,随风摇曳,使得那修长身影忽明忽暗……
一直到天色熹微,蜡烛燃尽,聂玉凡才运气收功,小心翼翼地将佳人平置在木床上,盖好薄被。
他坐到床边,拂拭过额上细碎汗水,这一夜自己替她疏通经脉,想来此刻已无大碍,只是没想到……
当时一招一式在大脑浮现,聂玉凡怎么也没料到,师父独传给他的“魄花剑法”,竟不知何时被她偷学了去。或许以前自己在华枫山上习练,被她偷偷记下几招半式,可若长期强行修学,必会造成经脉逆转,甚至于,走火入魔。
不过,还好……
还好他发现尚早,还好现在的她平安无事。
聂玉凡这才压下心中愁急,偏首转向熟睡中的奚勍,一头平散青丝好似柔软乌棉,垫衬宛若月下珍珠般的清丽容颜,祥宁而静美的让人再难移眼。
聂玉凡想起来,这似乎是第一次,能如此看她静静熟睡的样子,眉微颦,睫低垂,嫣唇轻抿,少去那层不可触碰的冰冷,单纯像个孩童般守在梦里不愿醒来……
忆起她七、八岁时娇黏自己的模样,聂玉凡嘴角微弯,竟情不自禁失地笑出声,但害怕吵醒她,以手掩唇,却掩不住那抹爱怜与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