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被他紧锢怀中,动弹不得,只能深深感受到那剧烈而急促的呼吸,连带着胸口上下起伏。
“小娴……”
许久,聂玉凡才启唇唤出她的名字,因长久没进水的原因,温煦嗓音已变得沙哑干涩。
扳住肩膀,轻轻拉开彼此距离,聂玉凡目光有些焦乱的,由上往下将她细细打量遍,手指抚过鬓边几缕发丝,如抚过娇花般爱怜,却那么紧张颤抖的,一遍又一遍问着:“小娴,有没有哪里受伤……有没有哪里觉得疼啊……”
褐色瞳眸已不复往昔清明光彩,是被无限焦急与担忧若海水般一齐覆涌而上,同时最深处,又隐含有一丝不能言诉的悲怯挚情。
奚勍望向聂玉凡,望向那张清俊而略显憔白的面容,不过两日,却仿佛消瘦了一圈。
心口被莫名敲疼着,奚勍表情怔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玉凡,我没事……”
半晌,奚勍才开口道。虽不怪他方才举动,可顾及到他人在场,还是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得她回答,聂玉凡唇边终于抹开一缕温柔而安心的笑,带动黯淡眸子也多出几丝异样光彩,望着她,只觉自己的不眠寻找,满身心疲惫都一瞬间化为乌有,她安然无恙在此,站在他眼前,就已觉心满意足……
刹时,一股直刺骨髓的幽幽寒气,仿佛由地狱缝隙中滋生而出,阴森得像无数魔爪想要将人缠绕撕绞。那一刻,聂玉凡只觉芒刺在背,手不自主地按在腰间剑柄上,当回首,却只看到一袭雪白长袍的兰玖容站在他们身后,正笑得温雅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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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容,犹如天上飘渺云絮,柔和而无害,甚至美好得让人想将它凝固在白色琉璃中,永生永世都保存下来。
聂玉凡不禁把脸移冲地面,只在心中疑惑着,莫非刚刚一瞬,是自己错觉?
剑柄上的手缓缓松开,奚勍见他神色有异,凑近问:“玉凡,怎么了?”
清越声音,宛若冰珠落地,聂玉凡回神,想到眼前人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她不知,当从纪琴口中得知她坠落山崖的消息,那种心脏欲裂,又仿佛被掏空的感觉究竟是怎样。
他朝奚勍投去温溺笑容,随即摇头。
“公子,你的伤……”
池晔注意到兰玖容背后有伤,很是着急。
“无碍……”
兰玖容语音淡淡,目光,只盯住那双从她身上移开的手。袖中指尖扣进掌心。
想两方人都在此,池晔道:“公子,深林里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出山的好。”
“是啊……走吧。”
又是不冷不热的语调,兰玖容从那边收回眼,拂袖转身。
池晔则一旁不解,总觉他心情似乎不大好。
见兰府人走了,奚勍他们也从后跟上,重新戴上面纱,她望向与自己并行前进的聂玉凡,奇怪:“玉凡,你怎会同兰玖容的人在一起?”
他微笑,这才把经过叙述一遍。
原来两方之主落下山崖,生死不明,其势力手下都开始搜山寻人,同时若找到其中一方,说不定就能获得另一人的消息,因此双方达成合作关系,决心共同寻找。
不过聂玉凡对兰府人始终存有一丝戒心,才跟在他们最领前的队伍中,刚刚听前面有响动,便吩咐门里人暂且留后,自己则跟了出去。
听他说完,奚勍回想整件事,沉声问:“那群蒙面人的来历,可有查清?”
聂玉凡摇头,神情显凝重:“除那夜,他们再没出现,也没留下任何线索。”
碧云楼经过那场夜袭血淋,已重新归于整修,纪琴也将门里其他人安排妥当,如今夜殇门上下可谓处于一片警戒中。
“不过……”对于纪琴之后所说,聂玉凡心中产生猜疑,可碍于目前场合,不便细说。
“小娴,你在山里……没出什么事吧。”
聂玉凡眼神担忧望去,虽知她武功高绝,别人想靠近一步都难。但想着她与那人独处一起,心底就莫名不安。同时又不住的责怪自己,只因当时在华枫山,未曾来得及将她保护。
奚勍正暗自思索蒙面人的事,听他这么一问,脚步顿有些不稳。上药、潭中沐浴、洞内共处……一幕幕如走马观花地浮过脑海。
“没事。”
嘴上虽如此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向那道纤长背影,清冽眸中,有波澜荡漾。
仿若察觉到她注视,前方人忽然侧过头来,惊得奚勍急忙垂睫,生怕同那目光撞个正着。
兰玖容低侧脸,眼角余光映着两人并肩而行的影像,渐深瞳眸好似漩涡般,欲将此情此景慢慢卷入撕碎……随后又佯作不经意地转回头。
因沿途留下记号,所以一行人没费多大力气就走出山林。
兰府马车停靠一处,兰玖容进去简单换了衣物,再出来时已是玉冠束发,华丽锦衣,光照下五官精雅绝致,似雪莲仙人飘然而立。
他远远望着奚勍与聂玉凡谈话。
“小娴,你要去哪儿?”
刚一出山,她就急说离去,聂玉凡疑惑并担心她的身体。
奚勍望眼天色,大约是日昳之时。
所以说,一切或许还来得及!
她没多做解释,只道:“玉凡,我去个地方很快便回。你不必替我担心。”
见她态度坚决,语气又透出几分焦急,聂玉凡叹口气,只能关切道:“你平安的事我会尽快通知门里,还有……”四个字道出心中所有,“万事小心。”
充满忧浓的话语总像时而拂来的微风,提醒温暖着叫她不要忘记。
奚勍一点头,转身看向兰玖容,发觉他也在望着自己,微诧,虽说一直将他视为最大敌手,可林中这段相处确实受到对方不少照顾,有些事,或许也都冰释溶解了。
是否该开口说句道谢?
正想着,兰玖容却提前道:“靳小姐,天意是否如此,便看今日了……在下尚有事在身,先就此别过。”
前面一句奚勍自然听得明白,见他微笑告别,自己也点头示意下,接着掠身而去。
纤丽轻盈的背影,快得眨眼消匿,然而脸上那丝期盼焦急却没能逃过他的眼。
一切……都是为了他。
想此,唇边撩起的笑意里,竟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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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熟悉的路,翻上熟悉的墙,身落偌大庭院中,四周萧然无声。
奚勍行走其间,左看右望,似在寻找是否有人来过的痕迹。
直至临近那间不起眼的小屋前,看着暗色漆门紧闭,抬手的动作慢了起来,踌躇不安的,好像担心一推开,那守护六年的过往梦境,就会如泡影般破灭消逝。
与他的时光,破碎,只剩下悲伤逆流。
最后眉一锁,即代表想定什么,手猛地弹出,门就这样“吱呀”一声敞开。
太阳还未落山,光线透过窗棂洒照进来,可以看清屋内地面、方桌、梁上都铺有一层厚厚尘垢,所以这里仍和他离去后的六年间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眼中一丝希冀刹时熄灭,沉淀黯淡。
这里没有人。
他,不在。
慢慢踏上小梯,素指挑开珠帘,以前他常坐的檀木椅上依然空空荡荡,棋盘上也布满灰尘。
——六年此日,盼与汝相逢,共赏春月夜。
这句话在脑海回响,目光盯着某处发呆。
差些忘记了,今日,是祁容的生辰啊。
以前他在这里孤孤单单,然而不代表日后也是。
奚勍恍然明白,一直以来总是她太在意自己想法,以至忘记对方。
祁容冰雪聪明,即使双眼不能视物,但凭借自身能力仍可以过得很好。而她,当初不过是意外闯入这里,意外与他相识,祁容连她的样子都没见过,又岂会将自己放在心上?
虽然约定是他提出,但经过岁月流逝,或许早已被他遗忘。
只是那颗多出的棋子,又代表什么呢……
伏在桌前,指尖轻轻又显孤趣地拨弄开一颗黑子,撩起灰尘,像飞扬的思绪融灭在空气中。
窗外日渐偏西,凉风吹过耳边鬓发,拂过眉,几丝柔弱余晖铺洒在身上,令周身都生起一圈朦胧,空荡无声的房间里,那置在浅浅金色光晕中的素影,透出无边寂寥。
终于,日落山头,毫无生气的府邸又如同巨兽般随夜入眠,景物陷进深晦中。
周围万籁俱寂,使得来前紧张跳动的心弦好似逐渐老化般,再也无法波动。
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彻底想通后的释然,过了许久,久到连皎月都躲在霾云里时隐时现。
奚勍抬眼望望窗外,像是做着某种道别,最后掏出怀中那枚花形香囊,放在棋盘旁,转身出了小阁。
屋外,又一缕夜风吹来,庭院里枝影婆娑碎摇,发出沙沙声响。不知何事,墙面上倒映出一抹清长身影,雪衣飘飘,灵然若仙。
望向那扇敞开的檀木窗,嘴角微扬,身姿顿如柳絮雪花般地飞跃直上。
奚勍刚下阶梯,忽觉一道不寻常的逼人气息从背面袭涌而来。
她猛绷紧神思,回首之际,瞥见一抹阴影快速临向自己左肩,警觉下,忙欲抽出袖中雪刃,岂料心思被对方猜出,一手将她右腕紧紧扣住。
被陌生人偷袭,不知企图,奚勍浑身寒气乍现,空出的左手动用内力朝对方右臂狠厉点去,却被巧妙躲开。而她正待转身,那人又仿佛柔软绸缎般从后贴着她一起飘旋过来,让奚勍只能瞟见一缕飞扬在半空中的长发。
随即那人的手便顺她腰际右侧击上,被奚勍屈指弹开,很快左肩又有白光闪现,奚勍素指翻扬,灵活避过反点,可惜点了个空。
对方招式变化莫测,每一招皆快准但并不致命,从中反而还能觉出几丝调戏之意,同时始终从背后出手不露真容,令奚勍很是气恨。
两人的手就这样上来下去,左避右挡,速度全快得出奇,让肉眼根本无法瞧清,连周旁气流都被震得颤乱。
身后人隐隐传来一声轻笑,令奚勍突觉如此熟悉,然而紧接下瞬,对方动作猛一顿,便朝她脑后快速攻去,奚勍心惊,纤丽身姿前倾避开,柔亮青丝由两侧顺滑垂落,而对方人忽趁此时,收回的双手宛若灵蛇般,顺那玉肩蜿蜒向下滑至手腕,箍紧,将其交叉胸前,最后连带整个人……紧紧、牢牢地,纳入怀中……
“勍儿……”
忽然,世间万物,俱静下来。
还在空中翻飞的青丝,拂过那双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
半隐月光,穿窗射入,洒了满屋满地一片霜白,晃得那垂泻珠帘晶莹闪烁,被风一吹,叮叮咚咚作响。
一切,又仿佛回到六年前那个夜晚。
第二卷《流光飞逝人非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