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恒慢慢咽下一口茶,面上的红润稍有褪去,双肩却依然抖动,盯着奚勍继续道:“没想到窗门上锁,也能偷摸溜出去,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若不是今日我看到她那身装束,只怕还蒙在鼓里。哼,关她数日来,指不定从中跑出去多少次!”
“老爷,话也不能这么说。娴儿性子本就倔强,平时又贪玩些,您关她数日,她哪里受得了。”靳夫人一边观察他脸色,一边慢斯条理地讲,其中的袒护之意表露无遗。
靳恒听完这句,转将矛头指向她:“这性子岂是天生就来的?还不是你一味的娇惯纵溺,才让她现在这般骄横放肆。日后若让外人知道,我颜面何存?朝廷里还有何名望可言?都以为我靳府里养出个贼女!”
“你……”靳夫人被他气得眼眶发红,憋了许久的火苗也一下蹿到心头,“你倒怨上我了,当初不知是谁非要娴儿学习武艺,说能抑制她的晕眩病,现在可好,我们娴儿会了武功,你却开始怪这怪那,归根结底,还不都是你的错!”
靳恒一时被说得语塞,脸色青白,半晌才悔恨至极地道:“我若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去习武啊!”
靳夫人听完用力攥紧绢帕,泪珠俱落,已是哭得梨花带雨。
靳恒没再多说,目光转向下方的奚勍。见她安静如石,面容无悲无喜,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怒火再次横来,气得咬牙恨骂道:“你瞧瞧她这副表情,竟连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今日我若不好好训斥她,还怎么在府上立威!来人,给我带出去掌板!”
“老爷——”此话一出,靳夫人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艳丽的容颜惨白,没想到老爷竟把对下人的惩罚用在爱女身上,连泪也顾不得抹去,扑到座前求情道:“老爷,老爷您怎可如此!我们靳府就娴儿这么一个儿,她才十一岁,要真出了什么事,您叫我今后怎么过活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震动了整个大厅,令旁人看了都忍不住要掩面低泣。
对于靳夫人,奚勍心底也为之动容,因为她殊不知,自己的爱女早已经香魂飘渺,眼前的,不过是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
“老爷,娴儿虽偷偷出了府,但又何以见得她没在房里读书!”靳夫人见劝不动他,伤心失望之余,又想出一个阻止的办法,尽管……是如此渺茫。
“读书?”靳恒脸部几乎笑到扭曲,“她连字都写的扭扭歪歪,更别提有心思去读书了,若能让她做出首诗来,恐怕比登天还难!”满音嘲讽后,使人感到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不让我试试,又怎知我不行呢?”一直跪地的奚勍忽然开口。
靳恒与靳夫人同时一愣,全以为自己听错了。
“让我试一试。”奚勍重复一遍,嘴角勾起沉静自信的笑容,衬得绝俏容颜比自然山水还有秀丽,莹澈动人,美丽不可方物。
那一瞬,饶是靳恒也没原因的看了她好一阵子,慢慢才回过神思。
“既然娴儿都这么说了,老爷您还不快点同意?”靳夫人头一次见女儿这般充满自信的神情,换做以往,不把府上闹个沸反盈天是不会罢手的,所以赶紧在旁应道。
“呵,可以啊,我倒要看看,她能做出个什么好诗句来!”靳恒故意把“好”字加重音,平日里太知她性格,认为现在她这不过是一时逞强,因此不抱任何期望。
“来人,准备纸张笔墨!”
于是一张长形案几被两旁侍婢搬来,横在奚勍眼前,飘香笔墨置于案角,只等她亲自持笔挥洒。
奚勍熟练地拿起竹笔,因在现代练过书法,所以自然能写出一手好字来。只是现在她却有些踌躇不定,盯向案上的纤白宣纸,迟迟未能动笔。
她要写的,必是现代汉字,可在这未知皇朝里,字体定然与汉字不同,即使写得再好,他们也会看不懂。
奚勍开始心下暗付,或许,她可以先找个借口令人代笔。
“呵。”见她良久没有动静,靳恒冷不丁一笑,似是耐性快被消磨殆尽。
而奚勍目不转睛的盯着宣纸,忽然,持笔写起来。
她站于案前,乌黑长发斜斜垂下,半遮玉洁肌肤,仿佛刻意不让人偷窥到那皓月般的瑞丽容颜,纤细腰身像月牙似微弯,不盈一握,竟令人担心它会不会兀然脆断。
两旁侍婢见小姐这般认真书写的样子,都是好奇心涌盛,猜测其中内容,纷纷小心踮起脚尖,将目光偷偷抛出去。
半盏茶功夫,奚勍力劲挥完最后一笔,才微笑直身。
侍婢眼疾手快,立即捧着飘有墨香味的纸张递到靳恒跟前。
靳恒目不斜视,大手一甩,纸已被他拿在手中。
靳恒视线移上,眼前乍然一亮——
娟娟秀字如被加工镌刻,赏心悦目,字字拼凑一起,合成简单八行,其中内容更像一条横流于山谷间的溪泉,顺叶尖渗入口中,需人细细品味。
“老爷……”身旁靳夫人见他迟迟不语,怕是骤雨来临的前兆,声音极轻地一唤。
“好……好诗,实在是好诗!”谁知靳恒看完竟大笑起来,先前的忿怒完全被这股畅欢取代,开始一个劲的大声称赞。
靳夫人心中一惊,按捺不住好奇将他手中宣纸夺过,快速扫读一遍。
“这,这是我们娴儿写……的?”她眼底有掩饰不住的诧喜,以及更多的不可置信。
“怎么,莫非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靳恒听完神色一敛,想到沐娴平日贪玩无度,怕是其中有假,转成一副怀疑语气。
“老爷这话说的,倒是怀疑我私下教她的不成?您又不是不知,这等绝妙诗句岂是我能做出来的?再说这字迹,可是我们娴儿当面写的,老爷怎说?”靳夫人立即反驳得滔滔如水,得意攀眉,仿佛方才梨花带雨的一幕不过是浮水幻影。
“嗯,这话说的有理。”座上的靳恒稍稍点头。
靳夫人看了巧笑嫣然,深知他心思,其实是想借她之语来扫除心中疑虑。
此时侍婢呈上来一张薄纸,原来是奚勍在他俩对话间,又作完一首。
“妙!着实的妙!任我所识的文府学士都做不出如此精彩的妙句!”惊、震、喜三种情绪交错在靳恒眼中闪烁,对着诗句赞不绝口。
“早觉我们娴儿天生颖智,之前贪玩不过是表面假象,看来早在私下用功读书了。”现在靳夫人已是美得心花怒放,用绢帕轻轻抚脸,不再为抹泪而是为掩住嘴角那抹笑意,顷刻间神韵升华,犹若年轻初时,把爱女夸成了宝。
“爹爹若是喜欢,日后娴儿愿天天为您做诗一首,只求爹爹莫在生娴儿的气了。”有了靳夫人的夸奖,奚勍适时跪地,态度恭敬诚恳,无一丝伪装,“娴儿已知错,不会再像往日那般任性胡闹惹您动怒,请爹爹原谅女儿这一次吧!”
话毕,厅内霎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这……呃……”靳恒嗫嚅着,只觉今日的女儿浑然像变了个人,不但温顺乖巧,一张小嘴更仿佛涂层蜜般的甜。看着她,满脸不可置信。
“老爷,您倒是回句话呀?”娇声莺语传来,靳夫人喜上眉梢,在旁催促。一场未降的狂风暴雨终转折,化作万里无云的晴好碧空。
“为父不知原来你……唉,是我错怪了你。”靳恒长出口气,心中叹悔。
“爹爹可是原谅我了吗?”奚勍抬起头,焦急迫问,而那盈亮如银的眼眸里,却有种雪落无声的静谧。
“当然了。”靳恒一改平时的庄肃口气,霁颜笑道,“娴儿快些起来吧!”
奚勍闻言起身,静静站到一旁,嘴角,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勾起清浅弧度。
就在她刚刚持笔未动间,脑海里竟隐约浮现特殊文字,组合成她所想的八行字体,令奚勍猛然惊悟,决心冒险一试。之后果然不出所料,靳沐娴的部分记忆还残留在她体内,刚好帮奚勍解决掉眼前难题。只当想到自己一时剽取了古人诗词,心中难免存有羞愧。
靳恒跟夫人谈话时,声音一顿,脸上露出少许忧虑,有些不放心道:“我看,还是请大夫来给娴儿瞧一瞧吧。”
“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谁知最后却被靳夫人狠狠剜了一眼。
大厅气氛骤然轻松下来,众人开始忙着端茶倒水,收拾地上残片,各自心中却全被小姐的今日表现诧异不已。
淡粉裙角因走得匆忙轻微飘摇,一名侍婢来到亭前恭敬跪地,朝上首位置说道:“老爷,聂公子上府拜见。”
“哦,快请!”靳恒忙伸手示意。
奚勍见有客来本想找个借口离开,可为那一句“聂公子”驻留了脚步,耳边仿佛响起昨日女音轻唤的一声“聂哥哥”。
莫非那蒙面少年,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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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勍坐在位上,端起玉瓷茶盏轻轻抿入一口,袅袅茶气在细指间升腾,犹层仙雾缭绕不散。
听到门外传来动静,奚勍这才放下茶盏,侧头望去。
出现门口的,是位身着幽蓝衣袍的少年,他面容俊逸无双,身形瘦挑,长而带彩的剑眉如墨如星,隐隐有股英气环绕,静看比那远山还要舒朗清新。一双棕褐色眼眸灿若星辰,泛起笑意的眼波宛如潺潺溪水流过,干净却也明耀。
他跨步上前,朝靳恒躬身一揖,高束脑后的乌亮长发漫垂刀削似的肩膀上,衬得侧面轮廓清晰漂亮,再加唇边笑容,生成一股说不出的洒脱气质。
“玉凡见过靳大人。”明朗的声音,犹如一缕曙光穿透林间,扫除掉所有的阴霾。
“哈哈,玉凡无须多礼!”靳恒示意侍婢奉上茶水,继而问道,“不知你师父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回大人,家师近日闭关修炼中,一切安好,多谢靳大人惦记!”聂玉凡温雅含笑,让整张清俊面容宛若初阳乍现般的夺目,让人移不开眼,时时引得周围侍婢面生红晕。他正坐在奚勍对面,回答完靳恒的问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往她那边投去,短短瞬间,有浓烈的担忧自那双褐瞳中流露出来,看得奚勍心中一悸,面色却无表情。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眉宇间,果然是他——
昨晚的蒙面少年。
不知为何,看到他,奚勍眼前竟浮现出那月色下孱弱单薄的白色身影,静静坐在窗前,孤寂得像冬日里一片被遗忘的雪,随时都有可能融去。
他们彼此的年龄应该不相上下,只是拥有失去的,令她无声叹息。
“慕容高师名扬天下,想必此次出关后定会有一番作为!”靳恒声音高昂,接着对少年一阵夸奖,“玉凡年纪尚轻武艺就已如此精湛,果然是名师出高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聂玉凡哂然一笑,面上毫无轻狂傲慢之意,语中满是恭谦:“大人实在太过夸奖玉凡了,说到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令千金又何尝不是呢?”
“哼。”提到这里,靳恒垮下一张老脸,“她倒真是胜得出头,没把我这颜面丢尽就算不错了!”
聂玉凡低笑一声,不疾不徐地说道:“大人说错了,令千金天生便有学武资质,领悟甚高,家师常常对其称赞,日后加以修炼的话,只怕会超我十倍不止。”
“她呀,就是太过贪玩,平时又被我惯得骄纵跋扈,当初高师肯收她为徒,实在是……”靳恒无奈摇头,然而表情却被他方才一句说的极其欣喜。
奚勍心底暗笑下他的口不对心,思绪不由慢慢绕回到另一人身上,没想到与他的分离,竟跨越成了相隔几千万年的距离。
那个人,现在过得可好?
想到这里,她唇边微扬的笑意变得幽森冰寒,仿佛仅存的一丝温暖温情也被苍穹吞噬,只余漫天黑暗。
“大人,家师在闭关前曾交代几句话,需要我……”聂玉凡目光转向奚勍,顿声道,“私下告知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