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尚清在天师府上着一件宽松长袍,游廊间行走,风拂时如阵阵浪卷,柔致舒软,一见即知是由上等布料织成。
他回到自己房里,神态惬意,举起桌上烛台走进内室,慢慢叩转水墨壁画后的机关,一道宽敞密室便呈现眼前。
这几年,从先帝到当今圣上赏赐给的奇珍异宝,全部归藏于此,想到这里,尚清白润圆滑的脸上露出滋滋喜色,这些,可全都是他的心肝宝贝。
深暗某处,一点银光隐隐闪动,仿佛漆黑长夜里的跳烁星子,莫名的,让人生出寒意。
尚清顿生疑窦,动作急快又很熟悉地燃亮烛台,一时,整个暗室被火光染得格外明亮。
除了来时出口,这暗室周围没有窗门,处于完全封闭,贴墙的紫红案几上,摆满了各种琳琅满目的珠宝,投目望去,几欲耀花人的眼。
而央中一把梨花红木椅上,正坐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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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着一袭胜雪白衣,纤尘不染,却是白得有些煞眼,比起周旁璀璨发光的珠宝,反而更引人注意。
背冲着对方而坐,如同染了墨似的乌发肆意披散,薄薄一层将那削瘦的肩膀完全覆盖,正低首,似在专心把玩着什么,从背面看去,竟难辨出是男是女。
他的密室里,怎会有人?
思绪飞快旋转后,尚清顿时由惊变惧,大叫一声:“什么人?!”
那人闻言,便不动了,尔后慢慢直身往椅背靠去,没有回首,只是左手侧扬,骨节均匀纤长的两指间捻有一根细长银针,被烛火照过,由上而下流滑过森冷阴漠的寒光。
“哦……是尚清大人呢。”
懒懒、略带低迷的嗓音里,又暗含一丝邪魅味道。
椅上人这才缓慢转首,被光晃到的侧面轮廓,晶透优美,仿佛从皎银月辉中脱生而出。
勾唇,扬眉,如此表情,却足以令整个世界颠覆。
祁容半合眼望他。
尚清看向这张绝美而陌生的脸容,微愣之后才反应过来,怒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此!”这间密室,明明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
祁容轻哼一声,笑得极其深味:“尚清大人很惊讶吗?”
说着又懒懒靠回椅背,看去很闲适,仿佛他才是这室内主人。
密室被陌生人闯入,尚清自然气得牙痒,可不知对方究竟是何人,况且他手上那根银针,虽极细但寒芒刺眼,不必多想便知是危险之物。
尚清后退一步,当下即要逃出喊人,结果转身之际,正对上一双沉冷的眼。
“你,你……”
尚清吓得险些没跌坐地上,而池晔从阴影中走出,黑衣衬着脸容更加冷峻,高长身姿足超过对方半头,将出口稳稳堵住。
“你们究竟是何人!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着实意识到不妙,尚清惊中带怒,虽是警告的语气却含有细微颤抖。
“大人何需喊得这么大声,要知道现在天师府上的人,可全听不见呢。”
椅上人轻轻淡淡一句,却听得人心惊肉跳。
“什么……”尚清惊住了,自府上下一百多人,难道全遭不测了?
见他半信半疑,祁容笑着不言,银针伸到面前,右手两指顺着针身慢慢捻过,寒亮光芒映入朦缈悠远的眼眸中,仍然透不出任何情绪。
“这间密室,找起来倒没花去多少力气,不过没想到呀……”祁容环顾周围,啧啧称赞道,“这么多的宝物,恐怕能造座金屋了吧?看来大人这几十年,过得相当舒心,毫不乏味啊。”
接着他起身,乌黑长发似絮轻飘垂落,清雅出尘恍若天界中人。
尚清突然一愣,待完全看清那张绝致脸容,竟觉莫名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祁容双手负后,踱步而行,姿态如莲优雅,如风悠适,而目光一瞬不瞬紧盯对方,虽在浅笑,无形中却带给人几近窒息的压抑。
眼前人,容颜虽美,可一旦迷陷其中,便是坠入万丈深渊。
“已经,过了二十年啊……”
祁容来到他面前,不知为何,那话音轻得仿佛漂浮在虚空的泡沫,一触即碎,带出无边的黯然惆怅。
尚清却听得一头雾水,见对方模样,应该不过二十上下,刚刚那番语气虽不激荡,其中却好像暗藏无穷诡杀。
莫非当年,自己曾与什么人结下仇怨?
二十年前……
“你究竟是何人……”
尚清内心慌乱,但表面渐显镇定。自先帝钦定他天师一职后,可谓受尽尊崇景仰,平日不过是为皇上及后宫嫔妃驱妖散邪,日子尚算过得悠闲。
祁容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静审视着那张脸,忽然反问笑道:“大人可还记得,在你初任天师之职不久,宫中所发的一桩血案吗?”
提起血案,尚清神经一紧,锁眉不语,似乎想起什么。
但他很快便道:“哼,皇宫这等是非之地,存在的冤魂血案还少么,况且这些与我有何干系!你休要故弄玄虚,出现在我府上究竟具何目的!”
听他言语激烈,祁容竟有些失望地落下长睫,摇头叹之:“大人说得真好啊,果然时隔多年,什么都不记得了。”
随即低首,长发披垂,绝致的脸容被遮掩其中,难见此刻表情。
忽地,祁容启唇,轻轻吐出几个字。
……
尚清听完,霎时,大惊失色下,竟是不可置信。
“你,你怎会知道……”
这件事在宫中甚为保密,当初仅有几人知道!
所以他,怎么会……
“你究竟是什么人——”
尚清广袖横甩,神色惧燥急乱,对祁容几乎是大吼出声。
瞧他如此反应,祁容耸肩低低笑着,听去尤觉诡异,让尚清不禁全身渗出冷汗,仿佛将全身毛孔俱冻结成冰坨。
祁容朝他更进一步,抬起首,容颜逼近,此刻那双眼,那双朦缈不清的眼里……
蕴藏的是——
刻骨仇恨,不共戴天。
尚清望去,却是清清楚楚看清了,那墨玉色的眼瞳里,虚朦缥缈,仿若罩了层浅浅雾纱,而深处,竟有一缕金色光芒在隐隐闪烁,因受对方情绪而愈加强烈,似要冲破那层纱,摆脱长久以来的束缚,穿透人心,腾涌九天,光芒万丈的刹那,绽放惊心动魄的旷世美丽。
一瞬,尚清几乎看呆、看傻了。
金色,金色的瞳芒……
“怎,怎么可能,难道你是……”尚清脸上呈现一片震惊,伸手指向他,简直难以置信,“你是那个妖妇的……”
“妖妇?”
祁容听完似感疑惑,微微敛了眉,唇边笑弧却已扬到极致,无声邪魅蔓延至整个脸庞时,竟带给人几近屏息而颤抖的寒美。
“你说她是妖妇啊……”
祁容盯着他笑,微颤的双肩,代表正极力抑制某种隐烈的情绪。
尚清见他眼神逐渐深谙,雅致眉间浮现出一丝阴鸷癫狂,简直欲将自己的皮面活活撕碎一般。
这令尚清不禁打个激灵,心中的千万疑问也随之散化。
忽见祁容一撩唇:“既然天师大人如此说了,我也该有番表示才对。”接着手一扬,唤道,“池染。”
池染便从池晔身后走出,低头听候命令。
祁容云淡风轻地讲:“今日天师大人说了不少话,以后,需该好生休息了。”
“你,你要做什么?”
尚清听完,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将自己笼罩。
祁容半合眼,看透对方心处,略略笑起:“倒没什么,只是……不想再听见大人的声音罢了。”
他看一眼池染:“这件事,就交你办吧,记得替天师大人好好‘修剪’下。”
池染心有领会地点头。
“修、修剪?你要让他干什么!”
尚清面无血色地嚷问,心中却隐约猜到,手脚不受控地抽搐。
祁容经过他身侧,卷起无温凉风,回首冷冷一瞥,却能刺人骨髓:“放心,我已经等了二十年,现在,又岂会让你这么痛快死掉。”
雪袖长拂,如大片蝶翼甩尽尘埃,便是落定对方最后命运,祁容头也不回地折身离开,清瘦身形在昏暗处宛若寒魄般冷绝。
池晔目光淡漠地扫过尚清,转身覆上主人的身影而去。
至于独立跟前的池染,面冲对方,微微勾着嘴角,笑容如丝纯雅,烛光摇曳下,却晃得脸色有些森白,好比被丢弃在废墟之中的诡幽人偶。
……
含蕴许久的毒怨浆汁,从蕊心缓缓柔腻流渗,溅落地面,好似一滴惊魂的朱红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