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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楼上的敲钟小人扭动手臂,纯铜和纯铜之间产生碰撞,咚——第一声响后夜色开始蔓延,城镇中的灯光灭了一半,黑色的影子跟随钟声穿过死荫的幽谷,遮蔽天穹,深夜彻底来临。
唯有山坡上小土房的破灯还不知好歹地亮着。
深夜频道放着一首意大利的节奏快歌,嘈杂的音乐中隐约可辨几句古怪无厘头的歌词:“我的爱人着实风趣,她说死亡算个屁,就是上帝的一坨屎。她在天堂之上热舞,她是葬礼上的笑料,她也成了上帝的一坨屎。亲爱的,你即为摇滚本身,我一直在想你,我没法阻止自己,我已经彻底对你上瘾……”
老人拖沓着脚步,一手拿枪,一手放在老旧的收音机上。他想悄悄关掉音乐,枯黄的老指滑过金属按键,切至了下一频道,机械的女生穿透蒙尘的喇叭孔:“今夜依旧有风暴肆虐。”
房间内,摇椅晃动起来,显然他的动作惊扰到了熟睡的人。
劳拉从梦中醒来,却依旧闭着眼,任由窗外吹来的微风将她的心绪带远。那是一段没有被子弹击碎的美梦天堂,是仅属于她与迈克尔的缠绵乐土,他比她想象得还要性感张扬,他满足了她不谙世事时梦见的所有幻想。他的耳语能将她周身所有的残忍和冷酷洗去,他使她期待着下一个二人重逢的良辰。
“抱歉吵醒你了。”老人有些局促不安。
“没事。你有什么事吗?”劳拉歪了歪脑袋,身子懒懒得不想动,她斜躺在椅子上,微微抬起眼皮,好像她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原本是没有的,但既然你醒了……”老人挪到房内的另一张椅子旁,扶着斗柜的角坐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很乐意帮忙,请问吧。”
“实在不好意思,这件事我想问很久了,是关于我的妻子,你刚来不久,可能不了解,她是个很,很,很……守口如瓶的人,其实不光是她,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这个村子还有整个博瓦镇都被嘿帮掌控着,也有邻居家的孩子,长大后也加入了帮派,我们没得选。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看到了什么参与了什么也不会去报案。我们一直是这样做的,嘿帮的人也都知道。但她还是死了,死于枪杀。所以我猜——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咚——风把钟声送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带着土腥味的水汽。劳拉猜测天空又要下雨了。她坐正身子:“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一样多,我只知道她是被手枪打死的。为什么这样问?”
“圣母升天节那天,我在游行队伍里看到那群嘿帮的家伙在人群里找你。我妻子也不见了,我以为她只是和我走散了,或者回家拿东西。而且出门时她叮嘱过我,让我去教堂占个做弥撒的好位置,所以我也就没找她,谁知最后发生了那样的事。那天晚上,你有碰到过她吗?”
劳拉面无表情,但心却在三万英尺的云层中穿行,暴风雨初见端倪,一道无声的闪电裂变天象,她猜测轰隆隆的雷声马上就要来了。劳拉紧咬牙关,真相就藏在她的舌根下面:“没有。”
“劳拉,我不了解你——但是我觉得你和那群嘿帮不一样,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没有一个家族的人会在吸D的时候挣扎得那么厉害,他们对待D*品就像,就像飞蛾扑火,眼里都是执迷。但当时,我没在你身上看到这种状态。”
咚——
“劳拉,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吧?”
劳拉没有等来预想低沉密集的雷声,取而代之的是又一道夺目的闪光,甚至照得屋内明光烁亮。二人的影子被闪电的强光拉得长长的,硬在老屋的石土壁上,影影幢幢,似乎能看到第三人的灵魂徘徊在墙壁的倒影中。
“我做了几十年的医生,你知道帮嘿帮做事要处理很多人,很多伤口。类似的事情做得多了,就算刻意不去总结,经验也会自己找上门来。所以我知道怎么处理每一种伤口,刀、棍、枪,还有被野兽咬的,因为如果武器是同一种,最后伤口的形状,也是大同小异的——但我还记得你肩部和腹部的伤口形状与大小,与腿上的伤不一样。我不懂枪,家里只有一把我儿子的枪,他也死了,愿上帝保佑。你懂枪吗?”
劳拉思维迟滞,她不知道眼前这个老人会把她往何处引:“不——呃,知道一点点,但不专业,我做不到像您这样一眼就能认出伤口是被什么打的。”
“干多了这行你也会知道的。所以你知道自己的腿是被什么枪打中的,对吧?”
“是——的,是一把手枪。”
“你知道我妻子头部的伤是用什么打的吗?”
“不知道,是什么?”
“手枪,你刚刚自己说的。”
咚——狂风和钟声夹杂在一起。最先熄灯的那批人已经熟睡,熬夜的人也不知钟声已敲到了最后一下。唯有失眠的可怜虫,滴滴塔塔把秒针分针时针走的步数都算得一清二楚。
“我……我刚刚有说吗?”
“你说了,你说‘她被手枪打死’。”
“这是你说的,我只是重复了一遍。”
“我说的是她死于枪杀。步枪,手枪,狙击枪,什么枪都有可能。你说你不太懂枪,也认不出伤口是被什么打的,却能说出来她是被手枪打死的。所以——你确实知道些什么。”
高空中,一声惊雷颠倒乾坤,咔啦!大半个镇子的活物都被吓醒,山上的橄榄树着起大火,野狗群对着空中不知名的黑影狂叫,五月大的春羔已经三四十公斤,还不知好歹地往叭叭乱叫的母羊肚子下钻,行将就木的老头咳得氧气管都飞出来,心电监护仪滴滴滴报警,耗费熟妇两个半小时哄睡的婴儿再次哭闹,气得熟妇利爪挠醒连做三个春梦的酒鬼丈夫,一场家暴就此拉开帷幕。
“我听说的。”
“听谁说的?邻居?我都问过了,他们只知道她被杀。”
“有些人私下在猜测,我听到了,然后无意间记下来了吧。”
“谁说的?是带你来的那个男人?他叫阿尔弗雷德对吧。”老人不想再与她绕弯子了,一计直球,“那晚你在哪?你看到了什么?是他干的吗?”
云层之上,一只迷途晚归的灰山鹑仅行差踏错半步,便被雷电击中,坠入万丈深渊,再难翻身。雨迟迟不下,气压低得人胸闷气短,似乎还有一块巨石压在劳拉的脖颈处,使她甚至抬不起脖子。
“如果你知道了真相,要做什么?这的警察也都被家族控制了。”
“我明白。可我要一个说法。我们一直遵守规则,我们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杀她?”
从来都是劳拉套别人话,有朝一日,七十岁的古稀老头也能把她的话套的一干二净。海*L*因让她的思维处在一种混沌的状态,脑袋是颗成熟的老椰子,晃晃头,里面是哗啦啦的水声。她知道自己失言了,却不知该如何弥补挽救,只得用逃避的眼神和长时的沉默代替。
邻居们不知道农妇的死因,也不清楚医生的结局,只知道山上的橄榄树被昨夜的闪电劈中,迸溅火星引燃了整片橄榄树林,整个山坡火光冲天。幸好后半夜的暴风雨来得及时,火势不至于蔓延至坡下的民居。
大家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昨夜的奇闻轶事,吓死谁家老人的一声惊雷,山林之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掀翻了港口三条渔船的暴风雨,如何如何,如何如何,连睡得和死猪一样的三百斤肥佬都要编造几个预知梦以求参与感,却没人关心倒了八辈子血霉,痛失财路而丧魂失魄的橄榄树林林场主。
最可怜的还是那只灰山鹑,尸体被人捡回去当了下酒菜。
圣母升天节之后的一个月后,神父还以为他的热情又为主吸纳一位虔诚的信徒,这很难得,有部分信徒只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见上一面,而这个拄拐的女人从八月到九月来了整整二十二天。但说来好笑,神父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教堂最前一排都是坐着轮椅的病人和老人,剩下的一到十排是常来的信徒和热心教友的位置,而那女人总是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最外侧,带着大兜帽,躲在教堂内唯一的阴影之下。小地方的教堂,一个月的主题都是“友爱”,神父面上不发作,实际也有些倦了,女人却坚持从头坐到尾,总是等他说完最后一个“阿门”还依旧恋恋不舍。他觉得女人有话想说,却从未在告解室内见过她。在主身边待了半辈子的神父有些预感,他叮嘱执事,今天的礼拜结束之后,务必把她留住。
礼拜结束,轮椅和信徒立刻把圣台的前面一片围了个水泄不通,老实的执事只得从后门绕路出去。等他跑到正门,女人已经下山了,她虽拄着拐杖,但行动出奇地快,硌脚的石路山道在她脚下如履平地。执事一直追到山脚也没能赶上,灰心丧气地看着女人上了一辆轿车。
从这天起,她果然再没来过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