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拿海峡,一条连接提尔尼安海和爱奥尼亚海的狭窄水道,也是意大利明珠西西里岛和意大利大陆的靴尖卡拉布里亚之间距离最近的地方。民间一直流传意大利政府要在墨西拿海峡上建造一座世界最长的跨海大桥,将西西里岛和意大利大陆彻底连接起来。只是流传归流传,迟迟不见两地官方破土动工,卡拉布里亚港口贴着的泛黄的巨无霸概念图也成了一纸国际笑话。不过作为笑话,倒也还能再流传下一个五十年。
若是有了构想中三千余米长的大桥,开车四至五分钟就能从雷焦卡拉布里亚到墨西拿。但活在悲惨现实中的人们,还是只得乘火车或轿车来到港口,排排队坐轮渡,老实花上一到两个小时。
这效率,急性子都给磨成慢性子。
从教堂开车到港口有一段几十公里路,前座是两个人,劳拉坐在后座,左边是烟不离手的阿尔弗雷德,右边是一保镖,她就这样被夹在中间,后颈也没有个舒服的靠枕,摇摇晃晃半小时终于到了港口,车厢内烟雾缭绕,驾驶员也不开窗,劳拉被熏得晕头转向,接连不断打着哈欠。
车子停在等候区内,边上就是火车铁轨,上面喷着褪色的RFI字样,是意大利铁路公司负责的线路。火车站台内的电子大屏每十秒更新一次往来火车及船只轮渡的信息,汽车排成的长队弯弯绕绕,轮到他们上船还得在等十分钟左右。正好附近就是加油站,于是四个男人均下车等着。劳拉也准备下车透气,却被阿尔弗雷德堵在了车内。
“我要下车。”
他抽多了MA烟,眼白总是发红,他的脸就这样贴在车窗玻璃上往里窥探,相当诡异和骇人。
“不行,你老实待着。”
“求求你,我不会逃跑的,我保证。”
在博瓦镇,阿尔弗雷德软硬兼施,对她肉体和精神进行双重虐待,一边拿她枪杀农妇的视频做威胁,一边又给她提供无上快活水。在她药瘾发作的时候,他将“泼妇缰绳”套在她的头上,侮辱她的人格,践踏她的尊严。劳拉逃跑失败时,就将她绑在浸水椅上。他有时也表现出仁慈的一面,他在劳拉满地打滚求饶精神临近崩溃的前一秒为她注射药剂,又作为爱人与她在梦里相会。他为她治好身上的每一处皮肉伤,也允许她去教堂听布道,却也从未停止折磨她。
人的精神比想象的要脆弱很多,仅一多月,劳拉——这个曾经骄傲和极富正义感的人,变成了一只敏感惊惧的乖乖狗。
“这是在港口,你要是迷路的时候犯瘾,那可就完了。想想你的家人和朋友,你不想让他们知道吧?我是为你好,乖,听话。”阿尔弗雷德落了锁。
劳拉的精神意志与她的拳头一样,均成了被毒药腐蚀烂透的废铁。她恨透了阿尔弗雷德,恨透了迈克尔,也恨透了她自己。她曾自认为是决斗场上情愿被杀,也不愿认输的角斗士。可当对手换成了阿尔弗雷德,她竟害怕地直接缴械投降。也许她根本连成为角斗士的资格都没有,她就是个自私卑鄙的臭虫。
她蜷缩身子,仍旧坐在最不舒服的位置上,右臂被石膏紧紧缚在胸前,只露出五指。左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摸摸鼻子,耳朵,最后移到嘴边,和右手修长的指甲相比,左手五指的甲床均缩短到之前的三分之二,指甲粗短溃烂发炎。尤其是食指的甲床,已经退行到了原来的一半,指尖的毛细血管隔着一层薄皮突突跳动。
旁边的另一艘轮渡上也标着大大的RFI三个字母,它停在下客区内,敞开肚腹的大门,一节一节的火车车厢缓缓驶出,前后大概有七八分钟,再往后,才轮到汽车下船。
啃咬着指甲,她依旧觉得心悸,眼神飘忽,忽然,她的视线被一辆从轮渡上开下来的车吸引了。
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萨博班。
外表普通,连车牌也与记忆中的不同,但劳拉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她开到西西里的任务车。
那车也行至加油站,在加油桩前停下,与她所在的车不过隔着个铁丝网。一个黑发褐瞳,蓄着络腮胡的男子从车上下来。
这人看着眼熟。她不认得这种长相的男子,但从五官却看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的眼球转动时,瞳孔处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绿色,耳朵里塞着一只耳机,面前没人,嘴巴却一张一闭地说着话。他的肩上落着两根金色的发丝,走路时不摆动右手臂,连开关车门都只用左手,就像是一个受过训练的——探员。
呼吸加剧,心跳加快,血压升高。
隔着两排轿车,她认出来了。
“艾斯!!!艾斯!!!!!!”劳拉冲到车窗旁,全力拍击车窗,企图制造大动静吸引他的注意。
“我在这里!!!我是劳拉!!!艾斯!!!!!!!!!”
她所坐的这辆车,车窗全都更替成了特制的三层防弹玻璃,密闭状态下,别说子弹,就连声响都难以穿透。
艾斯又在专心通话,左耳插着耳机,其中的人声让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左后方传来的一点微小动静。
劳拉喊得嗓子嘶哑,手也拍肿了。她不甘错失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爬到前座,脸贴在前挡风玻璃上,手拍着车喇叭,但钥匙早被阿尔弗雷德取走,车自然是没有动静,连警报也不响一声。她按动三角双闪灯,也只吸引到后车内牙牙学语的小孩注意。
“爸爸,亮,亮!”
“是阳光太亮了吗?”爸爸放下孩子的座椅窗帘,再无第二人看到前车动静。
劳拉翻动着车内的夹层和储物箱,希望找到一个尖锐物品砸碎玻璃,但车内文件,证件,票据,欧元洒落各处,却连一根多余的牙签或掏耳勺都没有找到。
“艹!艹!艹!”劳拉气急败坏,拿着椅背撒气。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放平驾驶位,半趴着,左手拉开方向盘下的挡盖,熟练地找到两根线,一根捏在左手,试图再把另一根用右手唯一伸出的两根手指捏住。但右手被束在胸前,线也无法伸长,面前又有个硕大的方向盘挡着,别说打不打得着火,就连两根线头都碰不到一块。除此之外,喉头开始干涩发痒,她意识到她的毒瘾又犯了。
“见鬼!”劳拉大声咒骂着,试图用最肮脏的话来压抑内心的魔鬼。
她又把副驾的靠背也放平,试图斜着身体去解决这个难题,起身的瞬间,她看到艾斯就站在这辆车的左侧。隔着一长条铁丝网,劳拉看见艾斯撕扯着铁丝网上浮起的铁锈,嗔目切齿,愤怒至极,嘴皮子动得飞快。
她读懂一些话,逐渐冷静了下来,仔细看着艾斯唇部的动作,嘴中喃喃重复:“……你以为这一个月我什么都没做吗?我走遍了西西里的每一家医院和诊所,没有玛缇娜,也没有劳拉,没有受了枪伤的女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怕死?我贪生怕死吗?当时沙滩上又来了十几个枪手,十几个!我怎么打?你觉得我不难过不伤心吗?那我现在做的是什么?我根本不顾自己的安全在和墨西拿还有卡塔利亚的那群人打探消息!但你也知道落在他们手上是什么结果,更何况她当时中了两枪!两枪!即使你来结果都是一样的。
……面对现实吧苏萨娜!她死了!劳拉死了!”
死了?这个词是再次击中她的两发子弹,彻底抹去了她的存在。
“我还活着呢……”泪珠滑落到她干涩发裂的嘴唇上,厚厚的死皮感受不到一点温热。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我们现在所做的,都是为了劳拉的名誉着想。你想想,她到底是作为一个遭受伏击的英雄牺牲,还是让她成为毁掉整个西西里任务的叛徒去死?
……所以啊,你照我说的做,删掉任务录音。这样做没错的。
……我们要将她的英勇事迹上报,她死了有一个好名声,她父母也能拿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
有件事从始至终劳拉没有想明白,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为什么总部没有派人来找她和救她。现在她知道了,艾斯和苏萨娜压根就没有把这件事情上报。原因根本不是艾斯说得那么好听。一个月前监视的只是托里拆利家族和巴盖里亚帮的帮派交易,与他们跟的某位官员没有太大联系,不在必做的监视任务上。做任务的原因苏萨娜不知情,但劳拉知道。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向总部道明做任务的事实和缘由,那艾斯也一定脱不了干系。
“不不不不不!我没死!我还活着!艾斯!!!!!”她把嘴唇贴在玻璃上,用手敲打,用头撞击,用脚踹,胳膊上的石膏都裂开了一道口。他凭什么替她宣告死亡。
砰砰砰的声响终于引起了艾斯的注意,透过铁丝网的细小栅格和黑色车窗玻璃,车厢内场景看得并不真切,只看见一个长发的脑袋反复冲撞玻璃,他只当那是某对热恋期的情侣在车震,立刻撇开了头。
明明近在咫尺,她与光的距离却像一场永无法醒来的梦。
凭什么?为什么?看看她!救救她!
她救过多少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救她?她虔诚向神祈祷,神呢?因为她似母猪发情恋上一个罪犯就要让她蒙受苦难?她试图扒开自己的头骨,将迈克尔的身影连根扔走,却只抠下一块块带着mao囊的头皮。
积压了一个月的怨、恨、怒和悲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劳拉的情绪陷入疯狂,火药点燃血管,核弹在她的体内爆炸,燃去她仅剩的一丝理智。她不顾一切地撞击着车门,嘴里是对艾斯对迈克尔对阿尔弗雷德对神最恶毒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