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恨手下有事瞒着我。”德瓦一字一句地说。他的枪口死死抵着劳拉的后脑,逼得她不得不低头耷脑,那陈年老臭脚的酸味更是熏得她眼眶红红。
“德瓦老爷,我对您一向坦诚。”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也希望你有话直说。我早就知道你瞒着我的那些事了。”
劳拉心中警铃大作,莫不是德瓦也看了今日新闻,依靠着五年前的照片认出了她?不能啊,她现在的相貌是历经风霜的痞子,与五年前的正义乖乖女相差极大,劳拉还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只听德瓦又继续问道:
“你逢人便问的娜杰拉,她是谁?你为什么要找她?”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劳拉悬着的心落下来,但神经依旧紧绷。
“难道老爷有娜杰拉的消息?”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要找她?她是不是穆罕穆德的女儿?”
为什么他会这么问?娜杰拉是个典型的阿拉伯女孩儿,德瓦会做出这样的猜测,莫非是他找到了娜杰拉,或是看到过娜杰拉的照片?
但不管怎样,德瓦已经产生怀疑。
“嘿嘿……”劳拉笑出了声,“老爷为什么会有这种离谱的想法,您觉得穆罕穆德那家伙像是有老婆孩子的样子吗?”
“你当我这把枪是假的?居然还笑得出来?”德瓦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德瓦老爷,是我嘴贱。我们确实在找那女孩,不过那是因为——她是我们费了好大功夫才从突尼斯拐来的,本来是走水路送到克罗地亚,结果船在希马拉歇脚的功夫她就跑了。你也知道做这行都得讲信誉,买家已经下定,结果人却不见了。唉,我们俩就跟过来找,怎么都找不到,钱也赔了,人也跟丢了,我们也不敢回突尼斯,也就死心了。后来听说发罗拉的德瓦老爷是这一带最厉害的,我们就贼想加入您的手下,踏踏实实跟您干几票大的。巴尔什的那群人被我们打过之后彻底老实,他们发誓听您管教。对了说回来,前段时间看到一个和娜什么,娜杰拉对娜杰拉,和她长相相似的女孩。想着怎么着也不能让自己赔本,又怕污了您的好名声,这才编出个找女儿的借口偷偷找她……”劳拉在黑暗里咣咣扇自己嘴巴,“德瓦老爷,是我坏了规矩。您人脉那么广,找个人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我太蠢了,我再也不找了。”
几条人命面前,她的尊严算什么。室内一片漆黑,原装模作样鼓鼓掌也能蒙混过去,但劳拉扇得更狠,掌掌到肉,她就是要让德瓦清清楚楚地听在耳朵里。
咣咣的响耳光持续了两三分钟,德瓦终于心满意足地把枪收回来。
“行了,话说清楚就行。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停手吧。”
劳拉停下手,口腔腥臭,两腮红肿,舌头发麻:“多射德瓦脑爷,我咳咳咳我们一定……”
“闭嘴吧,你说话都不利索了。李,看在你为我办了不少事的份上,今天这事,就当是个警告,以后有任何事情,不要再瞒着我。”
“是,一定!”劳拉掂量掂量手里的钱,“但这钱的数量不对,好像比之前的少一半呢……”
“没错,这钱是你的份,你是个有能耐的人,以后你就单干。你得理解我,我是个生意人,一个人能干的事情干嘛需要付两个人的钱。至于穆罕穆德嘛,我不需要他了。”
“德瓦脑爷,他是我搭档。当初我们说好了是两个人一块儿用……”
“我说了!以后你单干。你不用再操心,我已经替你决定好了。拿上钱滚吧。”德瓦的语气不容置喙,在漆黑的房间中犹如一道圣旨。
劳拉攥着钱,摸着剌手的墙壁慢慢退到房间外。路灯溢出的黄光照亮上楼的唯一阶梯,劳拉踩着咯吱作响的金属台阶,一级一级往地堡外走。
阿国的夜一点也不迷人,安静中渗出丝丝入骨的诡异。路灯射出的弱光似一顶虚无的金字塔,黄沙般朦胧的光线笼罩灯泡之下的区域,早说阿国的地堡左看右看都像坟墓,配上这样一副荒凉景象,更有种大型墓葬场的意味。路灯油漆斑驳脱落,灯照的透明外壳已经碎了,光热毫无保留地吸引着来自山间田野的所有昆虫。成群jiao配的蛾子和飞蚁久久不散,粗看像遮天蔽日的圣甲虫,灯影之下,指甲盖大的翅膀能照出野猫大小的黑色阴影,一道道巨大诡谲的暗影不时掠过,交错平行螺旋共舞,似一阵盘旋上升的平地龙卷风。奇怪的是,附近星星点点十几只灯全然不见有虫光顾,唯独这盏热闹得宛如欢庆天堂。穆罕穆德还偏偏就背靠着这盏路灯站着,真会挑地方。
“穆罕穆德?有话跟你说。”劳拉喊他。
穆罕穆德一动不动。
“穆罕穆德!你站虫堆里干嘛?不嫌恶心?”劳拉再喊。
噗嗤,身后有人笑出了声。
劳拉觉得奇怪,回头看了一眼漏笑的男人,他很快收敛笑容,重回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劳拉心觉古怪,她喊着穆罕穆德的名字,越走越快,越想越怕,大事不妙!她闯入飞蚁群中,路灯下,穆罕穆德浑身爬满飞虫,口唇发绀,嘴角的呕吐物是蛾蚊的节日大餐,闻上去像酥皮馅饼的味道,脸部被各种虫屎,断裂的肢体和薄翅遮盖,突出的眼球已然成了各种虫蠡的婚房。她拨开密集飞虫的尸体,一张青紫肿胀的脸赫然出现。
手臂粗的麻绳高悬于路灯顶端,一端绑在千斤重的巨石上,一端绕在穆罕穆德的颈部。穆罕穆德,或者该叫他拉马丹,脚尖离地不过三厘米,却被人吊死在这根电线杆上。
劳拉瞠目结舌,在尸体上爬过的飞蚁也钻进她的鼻孔和嘴巴,惹她舌根苦涩,呼吸困难。
德瓦的嗓音在她脑后嗡嗡响起:“我说了,今天这事是个警告。从此以后,我不再需要他了。”
劳拉在雨中枯坐一夜,她终于想通,早些时候跟踪她的人根本不是布拉塔伊来的,而是德瓦派的。德瓦对她早有怀疑。他的目标是吞并统一所有家族,稳坐阿国人口fan卖的第一把交椅,他才不会留一个背景可疑的人在身边,却也亟需像劳拉这样的得力干将。劳拉比他手下的人都能干,他舍不得处死她。他早看出拉马丹啥也不会,便拿他做出气包,拉马丹之死实为杀鸡儆猴。
拉马丹的尸体在路灯上挂了两天才被丢到山上,和乱葬坑里的几十具尸体躺在一起。有的是撞破交易的平民百姓,有的是被抓来卖身的可怜女孩,有的是被虐待至死的探员,有的是无比勇敢的理想主义者。他们都是被人贩子残忍杀害的。
劳拉无比自责,是她太过目光短浅,把忍让当远见。是她太过自私狭隘,把苟且错当理性。是她太过无能,太过蠢笨,老实走进别人的圈套却不自知。是她太过异想天开,认为穷凶极恶的罪犯能信守诺言,因自己习惯了黑暗而为黑暗辩护。一切都是她的错,但为此买单的却是拉马丹。
先是大副,再是电工和娜杰拉姐妹,然后是拉马丹,她从海盗手里救下来的那群人,却一个个因各种理由被她给害死。
还有在港口被打死的二十四条人命。
不不不,害死他们的不光是她。是违反救援法则的阿国军警,是阿帮的蟑螂渣滓,是德瓦,是人类的蛀虫,是贪得无厌的人性。
从德瓦开始,她要他们血债血偿。
法国里昂,秋天的金头公园,秋风温柔穿过树梢带落几片黄叶,沙沙声响雕琢黄金大地,街边长椅上的流浪画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美丽,随机在画布上添上一笔。远处孩童的嬉闹声盖过栏杆之外的车笛,几声欢快的犬吠吓走了在车摊食捡面包碎屑的乌鸦,好狗好狗,小贩摸头夸奖这几只不愁吃穿的家养贵宾犬。殊不知它们的身家甚至他还要昂贵。
除了行人,游人,还有步履矫健的运动者也在享受着秋季的宁静。他们大多着装相似,长袖,短裤,运动鞋,环绕后脑一圈的头戴无线耳机是健身者必不可少的入场券。
叮铃铃,电话铃声中断耳机里动次打次的节奏音乐,女人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陌生的国外号码。
归属地——阿尔巴尼亚?她在那里没有认识的人,女人果断拒绝接听。
铃声再次响起,同一个号码。该死的跨国诈骗。再次挂断。
第三次,她的跑步节奏彻底被打乱,她慢下步伐,由跑改为走,没好气地接起电话:“哪位?你是不是打错了?”
“苏萨娜,不管你在哪里或者是干什么,不要停下你在做的事,不要大呼小叫,不要告诉你的主管上司或是任何人,表现得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也不要试图录音,这样对你没好处……”
“等等,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都不重要。别打断我,记好我接下来说的这段话:我知道玛丽塔在哪里,我也能提交有关奥古斯特收受贿赂的证据,但首先你得帮我找到一个人。”
“你知道玛丽塔?还有奥古斯特?你到底是谁?”
“等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好了,接下去是第一件事,仔细听好……”
苏萨娜彻底放弃诈骗电话的猜测,玛丽塔的事总部人尽皆知,这人一定是自己的同事。不管怎样对方知道玛丽塔的下落,凭这一点就足够引人重视,她仔细记着对方说的每一句话。对方要她寻找一个名为娜杰拉的突尼斯女孩。作为回报,对方会定期将一些有关玛丽塔和官员奥古斯特的资料上传到一个邮箱。
“……以上。等我再联系你。不要回拨这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