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缇娜,你在开玩笑吗?一杯皇家香槟?!”丈夫罗伯特颇有不满。
“不好意思,是我疏忽。”妻子玛缇娜再次举手,“您好,两杯!”
后半夜的海湾边所有公共交通均已停运,白日车水马龙的大道上此刻打不到一辆车。称职的丈夫驮着酒醉的妻子,眉头紧皱,走了几公里,直到市中心亮着五彩光芒的夜宵店都悉数关门,胃中酒食消化空空,才终于出现在酒店门口。丈夫的神情相当吓人,服务生没少见这样的场景,以为他是为妻子的酒后失态所烦恼,好心地给他们送去解酒药。
关上酒店的房门,苦恼的罗伯特变回苦恼的艾斯,烂醉的玛缇娜变回烂醉的劳拉。
艾斯不光是因为劳拉的烂醉而烦闷,而是因为原本的计划如偷听的交易一样顺利,完美。而现在,无故搭进去比预算高三倍的酒钱不说,任务还一无所获,监视的结束期限再次延长。错失了难得的良机,想要再寻一次,更是难上加难。
到底是该怪阿尔弗雷德,还是该怪劳拉呢?
艾斯自然是怪不到阿尔弗雷德的头上,毕竟他只是闹了半个小时就被几个保镖合力架走了。而劳拉,原本应当时刻保持神智清醒的同事,却被目标男子的几句好话哄得天旋地转。他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烂醉如泥的人和任职五年的资深探员联系到一起。
劳拉在酒店的单人床上睡着,在罗曼诺宫的二层盥洗室隔间醒来。她又穿着那件长裙,原本沾染酒渍的地方开出了大大小小的红玫瑰,一股似有似无的果葡香气诱惑着她向前走。迈克尔站在远远的地方,一束无从溯源的灯光照亮他的周身。他甚至不需要动,就能让劳拉呆呆看一辈子。劳拉想戴上最美的面具,告诉他自己是和丈夫一同出游的玛缇娜,想与他来一场不顾伦理的恋情。又想卸下所有的伪装,冲破正邪阻碍,道明自己的探员真身。
苹果、荔枝、鲜虾、蜂蜜、烟丝、罗勒叶。胃部充血,劳拉感到困倦,眼皮却麻痹到无法睁开也无法闭上,眼泪在生理反应的刺激下从腺体中涌出,她的肩上有重担,压得她直不起身,好似扛起了一座城。一种恐惧到无以言表的感情悄然袭来,深植于她的皮肤之下。红酒流遍她的血管,酒精渐渐灌满她的双肺。劳拉感到窒息。
迈克尔是个ZUIFAN。
劳拉爱上了一个ZUIFAN。
“真巧。”
真巧。
劳拉花了整整一夜去细细研磨这两个字,直到迈克尔的身影被艾斯的烟头点燃,一明一暗,最终化作一团烟气,变成令人干呕的尼古丁。
不敢置信。不敢置信。
劳拉从床上一跃而起,赤着脚奔至洗手间,哇地呕出了沫糊状的食糜。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宿醉拥着她微微晃动的身体,几根浸满了汗、酒味道的直发遮掩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依旧有炯炯神光要撕裂这深瞳之下的丑恶。
她完了。
她是一个探员,在阳光下立誓,用枪口护社会安宁,怎么能,怎么可能,怎么就能对一个嘿帮之子动心!光是想到迈克尔的脸,劳拉都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的罪孽,要在里昂游三天的街,要去海牙接受国际审判,要在保加利亚的监狱里潦草结束自己的一生。
她将一切归咎于酒精,归咎于身上这件染酒的长裙。
忽视它,掩盖它,洗掉它就好了。
劳拉脱下衣裳,将清水开到最大,狠狠地洗刷着裙上的污渍。
直到手掌被搓到灼热、发痒,胀痛,表皮接近透明,污渍也没消下去一星半点。
要忘掉那个人,似乎是个无解的题。
“试试蛋黄和甘油混合。”
劳拉醍醐灌顶,她从卫生间奔出,裸身的样子将艾斯吓了一跳。
也许就像上头给的报告一样,劳拉的心理确实出了什么问题。
艾斯没有将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并上报,只说是托里拆利老爷的次子阿尔弗雷德坏了好事。他隐去了一些有关探员个人情感的细节,有关劳拉,有关他自己。
劳拉是他最骄傲最优秀的徒弟,她全力吸收着艾斯教给她的一切。他记得教第一次劳拉关节复位术时,她脱臼的手臂和上下起伏的胸脯。他记得溺水自救训练时,冰凉的水温和她火热的身体。他记得劳拉如何笨拙地用摩斯电码表达着她对他的爱意,记得汽车掩护监视训练那晚密闭轿厢中的香吻与汗味。
后来,劳拉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快,她是一只不属于任何人的鸟,再也不是那个青涩听话的懵懂青年,再也不受他的控制,再也不爱他了。
艾斯将热情的退却归咎为天南海北的任务和隔跨一个大西洋的距离,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二人的距离缩短,两颗心,两副身体能再次变成零距离。
直到昨晚,丈夫罗伯特在妻子玛缇娜脸上看到了那种神情。
他被她爱过,也被她用那样的眼神注视过,所以艾斯清楚地明白发生了什么。
猫怎么能爱上一只老鼠?凭什么?凭迈克尔比他年轻,比他帅?凭迈克尔是个贼?
艾斯是个老狐狸,这事如由他主动开口,恐怕结局是撕破脸皮地与劳拉大吵一架,怕是挽不回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还落上一个多管闲事的标签。暗恋中的人只能看到对方身上的亮点与闪光,艾斯要做的,是在劳拉褪去迷恋的激情之后,将迈克尔和他家族最肮脏最龌龊的一面揭露给她看。
除了昨晚的酣醉和今早的失态,之后的半个月里劳拉再未出现失控的样子,她继续扮演着与丈夫自费旅游的蜜月新娘玛缇娜和心理素质稳定的探员劳拉。在圣尼科洛教堂,妻子玛缇娜会紧紧挽着丈夫罗伯特的手,在人群中大笑着要与丈夫合照。在双人房内,劳拉会啃食着一根接一根的能量棒,重复一天十组的引体向上。
那只是表面上,在日复一日的监视任务里,劳拉像个变态,如饥似渴而又正大光明地窥探着有关迈克尔的一切。她认识了比一纸机密档案更鲜活更丰满的迈克尔。比起一个生意人,他更像是个天生的艺术家和冒险者。他喜爱绘画,画的多是卡塔尼亚港口的海和天。他也喜欢种花,他住的地方满园是他栽下的九重葛。他热爱航海,在没有家族生意烦扰的时候,他会花时间从卡塔尼亚乘风至墨西拿,独自一人在帆边起舞。他也是个深情又多情的男人,会与相好的女子在埃特纳大道上购物,与初识五分钟的姑娘在俱乐部的饮酒,再带她去夜深无人的僻静巷子里接吻做ai。
托任务的福,劳拉得以在他身后走遍他踏过的每一块砖,游遍每一片海。热浪翻涌的沙滩上,她嫉妒那些与迈克尔亲吻相拥共度短暂时光的女人,也记恨在漫漫桃色之夜中起了生理反应的自己。迈克尔之于她,像一管会成瘾的药。她一夜一夜的服用迈克尔这颗苯二氮?类药物入眠,每天早上又在愧疚和罪恶感的催促下擦洗着长裙上的酒渍,人世间清晨的阳光让她悔恨上一晚的自己,可下一夜,心脏又空虚得像缺了一块,失眠的煎熬强迫她偷偷翻看迈克尔的照片才能入眠。
又是一日清晨,阳光被一千年前建的教堂尖顶分成两束,一束叫醒正中劳拉的前额,一束照在被她压皱的迈克尔相片上。
可耻!可耻之至!
艾斯还在床上好眠,档案袋依旧摆在二人公用的床头上。劳拉压低自己翻身的动静,默默地将相片塞回档案袋的缝隙之中,试图不留一丝痕迹。硬厚的纸张堆叠而成的褶皱推着档案袋再推着摁满烟头的烟灰缸,吧嗒!奶白的地毯染上了一大片灰黑色。
艾斯醒着,只是不想拆穿她。现在劳拉弄出这么大声响,他也不能再装睡了。
艾斯翻过身,看见伸着长长一只手的劳拉:“我们聊聊?”
艾斯只捡起了烟灰缸,并未清扫烟头和灰烬,想来收拾也麻烦,任凭那堆垃圾散落一地。几句话的功夫,烟灰缸又满了一半。“……劳拉,我刚刚说的这些话,不是作为你的前任,而是作为你的同事和曾经的教官。他们无恶不作,我们注定是要把他这种人都赶尽杀绝的。”艾斯想着世界上应该没有比他更惨的前男友了,和前女友分躺在两张床上,共同谈论着她爱上的另一个男人。
房间内的烟雾报警器一定是坏了,烟雾浓到二人连彼此的脸都看不见。
“我都懂,艾斯,我也为自己感到羞耻。”劳拉也点燃了一支烟抽着,她不会吸烟,吸了就吐吸了就吐,从不过肺,顶多是在牙齿和嘴唇上残留一点尼古丁的气息。房内的烟雾有一半是她做的贡献。为此,她竟有些庆幸,庆幸于艾斯没办法看到她羞红的双颊和耳尖。
“但是我要怎么做,才能停止掉这种感觉呢。”
绝望的酒渍尚能逃过清水的彻洗,可那西西里风情式的诱惑呢,劳拉如何割舍?
爱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唯有用恨这抔沙土来覆盖。以艾斯对劳拉的了解,他清楚知晓劳拉的雷区。即便过了五年,他还是能用一句话扭转劳拉心:“迈克尔,还有他的家族,他们准备做人口拐卖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