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公鸡开始打鸣,博瓦镇终于传出一些活物的声响和热闹,用独特植物编织而成的纤维扫帚在精致门户的高贵石头墙壁上摩擦的唰唰声,往阿斯普罗蒙特山脉的山峰方向渐行渐远的拖沓声,古堡废墟下方,几家土房老屋的换气洞里传出旧织布机的轧轧声,牧民提溜着几日未洗的羊奶桶走进后屋羊圈,手上的动作引得母羊哇哇哇快活地叫,妻子抱着仍说呓语的小娃娃,走到前门挂上一块“每天都有新鲜的山羊奶出售”的牌,烂木头和烂木头撞击之下,竟发出咔嗒嗒嗒嗒类似卡壳机枪的声音。
这些细小的声音被劳拉尽收耳底,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听觉有朝一日会灵敏到这种地步。她全心欣赏着,而后耳中就被塞上了一团棉花,再也听不见屋外的动静,内啡肽和多巴胺逐渐降低,伤口逐渐疼痛。她原以为臀部的黏ni感会用羞愧和恐惧将内心填满,结果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和满足,像是吞下了一块香甜清爽的蛋糕。
身体上的束缚带已解开,她爬起来,从泡了一夜的凉水里爬上泳池台阶,身体沉重而虚弱。除了下体的便溺和病床上映出轮廓的冷汗,还有针孔处伴随着绵绵充血的灼烧感提醒着她无法倒带重来的昨夜。
劳拉很幸运,身中三枪,没有一枪打中要害,伤口的感染处理之后也就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只是小腿的伤口影响运动,使她走路一瘸一拐。医生的妻子打着手势把她引到卫生间,连淋浴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爬满黄垢的大浴缸和几木桶水。
劳拉裸身坐在浴缸内,农妇一桶一桶往她身上浇凉水,劳拉不敢哭的太大声,只在凉水流过头皮时悄悄地落几滴泪。劳拉为自己的死落泪,她死在昨晚,死在那张铺着一次性蓝色台布的手术台上,死在那根灌着无上快活剂的针管下。
她穿上农妇给她的衣服,走出门,映入眼帘的是半身腰的各色瓦房和山坡之下开阔的庄稼地,如果没有路旁的橄榄树和门槛石上坐着的阿尔弗雷德,她一瞬间以为回到了自己七岁时的家乡。
阿尔弗雷德永远是烟不离手:“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一定会拉你下地狱。”劳拉闻到一股蜜糖、石灰,狐臭和大MA(第二声)的味道。
“亲爱的劳拉,我们就是在地狱。”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烟,脑袋微微摇晃起来,神情迷离地躺在地上。手指弹掉烟头,正中屋旁的草堆。先是有一丝黑色的烟气高高地升至空中,再是黑烟的后路被一团橘色的火焰所切断,草堆燃得极快,突然整个化作一团两米高的熊熊大火,惊得几条野狗夹着尾巴逃离。热浪烘烤着草堆顶端挂着的圣母装饰画,火舌试探性地卷起画片的一角,见她不抵抗,立刻将圣母的整个身子由脚到头全部吞噬。
塑料画片被高温熔成一个焦黑的小球,毒臭的味道惹人皱眉。
农妇闻味出来,尖叫着返回里屋,再来回拎几桶水,对着火堆又泼又骂。火灭了,手上的水还剩一半,见劳拉和阿尔弗雷德均无动于衷,气得朝二人泼过去。
“变态,杂种!烧死你们才好!”
阿尔弗雷德被泼了一脸酸臭又带点羊奶皂香的洗澡水,竟没有暴跳如雷,只是呵呵呵地笑,好像一个傻子。
劳拉觉得他犯病了。
农妇在原来的位置重新扎起一个草堆,挂上一个画片。路上随处可见脑门和犄角上挂着水果和圣母画像的牲口,还时不时有人扛着完工的未完工的圣母雕像从门口经过。劳拉坐在屋内的躺椅上,百无聊赖地养伤,背景音是收音机里的报时,原来马上到公历八月十五。
意大利各种大大小小的城镇和村庄都会欢庆的重大节日,除了四月的拜占庭复活节派对,六月的圣约翰节,便是夏季的最后一个节日,八月中旬的圣母升天节。这是信奉天主教的人们的顶级活动,他们需要前往最近的教堂做弥撒,民间也将这个这天视为庆祝丰收和主要农活结束的重要日子,聚餐,赛马,舞会,烟花,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笑。
这一天,人们都会来到街上观看各家的爸爸叔叔伯伯哥哥扛着几百斤重的圣母雕像沿着主街游行,人们举着火烛,一路分发瓜果美食,踩着统一的节拍,唱喊教义中的“圣母荣召升天,我向你致敬,玛利亚”往山上几百年历史的老教堂走去。到这天,腿脚不便的老年信徒们也都会出来,心照不宣向山顶教堂鱼贯而入。
上山的朝圣者和扛着雕像游行下山的人群会在夜晚时分于主干道汇合,将四车道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谁也没预料到这样的一个死气沉沉的村镇居然能在一夜间冒出那么多人。阿尔弗雷德最近回到了卡塔利亚,她的身边只有手下跟着,现在又碰上这样的节日,对劳拉来说天时地利人和均具备,她计划浑水摸鱼,借机逃跑。
劳拉与阿尔弗雷德的手下在橄榄树林附近跟上游行的队伍,他们走过乡间土路,穿过百年历史的桥洞,终于来到四通八达的主干道。路口有一个不知何年竖在那里的冲浪裸女铜像,她张开双臂,只是为了在风浪肆虐的海上保持身体的平衡,却被镇长误认为她是在热情地欢迎所有前往拉卡布里亚大区的人,因而将她面朝入城的车道摆放着,常年不换,直至她的五官和nipples被海风腐蚀脱落,古铜色的肤质被蓝绿色的铜锈覆盖。
冲浪裸女的雕像正好一人宽,劳拉趁阿尔弗雷德的手下不注意,绕到了雕像的后面。手下跟丢了劳拉,神情明显慌乱起来。六个人分成两队,一半拨开人群往前找,另一半逆流而行,往队尾寻去。劳拉就在雕像附近与他们绕着圈走,听着鼓声渐行渐远。
劳拉本想躲在某辆车的后座、车底,后备箱或是两米多高的卡车车顶。但今天的车道上一辆车都没有,兴许是资本家终于良心发现给穷苦的劳动者放假一天,连司机也决心加入游行的队伍。
十几分钟之后,最后一队信徒和农民稀稀拉拉踩着大部队的脚印往教堂奔去。主干道上彻底见不到第二个人影。教堂外的大喇叭向整个小镇传递着大主教的高昂浑厚的嗓音:“欢迎教徒们重回圣地!”
她想偷一辆车,沿着道路走了几百米,却只在民房后面找到一辆被卸了前后轮的摩托车。这时,身后突然有手下的叫喊,劳拉立刻警觉地躲进山坡下的阴影里。
追捕的人久久不散,包围圈越缩越小,像是早就预判到她的位置。劳拉右臂受伤,攀不了墙,慌不择路地钻进教堂旁的橄榄树林。抓着火把和手枪的男人像中世纪里的高举干草叉抓女巫的暴民,围猎她这头惊慌失措的小鹿。
港口马上要燃放烟火,为了最好的效果,本市的所有公共照明都要关掉。电闸一拉,附近山坡的树林里更是没有一丝光线。劳拉摸着石头,树枝,未知毛绒生物,满头满脸的蛛网,踉跄地向着远方唯一稳定的光源狂奔。
受伤的小腿肌肉终于到达运动极限,她被一根手臂粗的麻绳绊倒,摔进毕生渴求的光里。所向往,爱慕的和迷恋的熟悉声线再次传进她的耳膜。
“好巧。”
劳拉抬头看去,眼前是那张童话王子般美丽的脸,光源从对方的后脑勺射出,给他的周身罩上一层神秘温暖的圣光。
热泪从泪腺中涌出,她不自觉地也要喊一句:我向你致敬,玛利亚。
男人张开双臂将她从地上扶起,用火热的身体抱住她,双手在她的脊背和臀部游走,魔鬼般的嗓音在耳边低吟:“你逃不走的,劳拉。”
劳拉猛地推开他的身体,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天神仙子,他是鬼,是邪魔,是地狱使者,是披着羊皮的狼。
她也终于意识到,圣光只是潜伏在她心中的诱惑,现实再一次推她坠入希望的牢笼。
“夜跑的感觉怎么样?通常来说,从我手底下逃跑的人只有一个结局,就是先断手断脚,然后再扔去喂猪。”阿尔弗雷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一定又抽了烟,那股恶臭的烟草味喷得劳拉喉头发痒。他让开身,身后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火光之下的泥土地上跪着一个女人。是那个农妇,医生的老婆。
追捕的人围成一圈,有人打开了手上的摄录机。
“但你运气真好,今天,有人替你死。”阿尔弗雷德转着手上的手枪,来回踱步打量这个女人。
劳拉看清了农妇的脸:“为什么要杀她?她只是个平民。有什么事冲我来!”
“嗯,你说得有道理,所以我不杀,由你来干。”
“见鬼去吧,我不会做的。”
“你如果不干,那我就杀了你。”
“那就杀吧,反正我已经和一个死人没两样了。”
“杀掉你之前,我会先杀掉她,然后再杀掉你的父母,他们在波兰,对吗?”
劳拉揪住阿尔弗雷德的衣领:“艹你马,如果你敢动他们一根头发,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不要生气嘛,劳拉。我只是太没有安全感了,你总是不听话,我给你打了那么好的东西还是想逃,我没有办法了。”阿尔弗雷德环抱住劳拉的身体,带着她在晚风中轻轻舞动,“虽然我最讨厌探员,但一想到你爱的是那个男人,我就恨得牙痒痒。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想跟你一块儿过节,难道我也爱上你了?”
“你让我恶心。”
“这话我听惯了,但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有点伤人。”阿尔弗雷德站在她身后,将手枪塞到她左手,扶住她的手腕,枪口对准农妇痛哭的脸,“杀了她。不然死的就是你父母。”
劳拉手肘痛击对方,逃脱他的怀抱,接着干脆利落地扣动扳机。
咔。
咔咔。
没有弹匣。
劳拉摸过无数把枪,对枪的重量最为敏感,谁知竟一时心急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你真的让我失望。”阿尔弗雷德举起手,弹匣在最后一刻被他卸了下来,他握紧弹匣,一拳砸在她的眼眶上,劳拉也出拳阻拦,可阿尔弗雷德的招数阴狠毒辣,很快将她击败。
劳拉倒地,头颅像被人浸在酒桶里,麻木混沌,液体迷糊住眼。
弹匣塞入手枪,上膛。
“我不会做的,你杀了我吧,我替她去死!你现在就杀了我!”
“一个人有赴死的念头,眼光都会发生变化。人们很难察觉,但我能看出来。你只是一个懦弱的人。真正决心去死的人,第一枪会留给自己。而不是射我。”他将手指比作枪口,顶在自己的太阳穴,发出“噗”的一声嘲讽。
“但是我怎么舍得杀掉你,没有你,我要少了好多乐趣。今天,她替你死。”阿尔弗雷德神色轻松,好像眼前的活人不过是一只带馅儿烤鸡。
阿尔弗雷德拎起劳拉,仿佛提溜一只死狗。她不再挣扎,认为自己怎么做都是错误答案。他再次将她抱在怀里,一手锁喉,一手扶住她握枪的手。
劳拉的手如射击菜鸟般不住颤动,面前的农妇变成训练场上全副武装的艾斯。她的射击成绩非常好,是训练班第一名。可今后的打靶对象不是那一张标着十环的半身黑影像,而是活人。对每一个枪手来说,从打死物到打活物,心理上都要剥一层皮。今天,是她第一次朝活人开枪。
艾斯拍拍厚重的胸脯,喊出的音波被头盔上的防弹玻璃层层反射,声音厚重难辨:“放心打,不要怕。”
“我做不到!”劳拉的手止不住颤抖,举枪的手抬起又放下,她头回觉得一公斤的枪那么沉。
艾斯安慰她:“劳拉,听着,班上的同学都已经射过了,他们之前的成绩虽不如你,但这一关都做得很好。他们能做到,你一定也能。”
“但你是一个活人!”
“等你走出了这个训练营,你要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歹徒和罪犯,他们可不会因为你是个活人,就放你一马!所以你现在最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开枪!对我开枪!”
教堂内的弥撒来到第三式,几百只烛火中,大主教富有磁性的嗓音哼唱着垂怜经,被海风推搡着,穿过交错而建的楼房和山林,送给因各种琐事而无法到场的信徒们:
“对雷焦卡拉布里亚来说,分裂,衰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对博瓦来说,肢体和言语暴力也是不被允许的。我们是同伴,是亲人,友爱,互爱,尤为重要。高举你们的手,致敬圣母荣召升天,祈祷中保圣人玛利亚爱护我们,垂怜我们,代我们祈求赦罪!”
伴随一声震撼人心的巨响,节日的气氛在这一刻达到高潮。夜空中爆炸出无比璀璨绚丽的烟火,五彩的玉树琼花同样绽放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美丽永远是短暂的,一分钟后,最后一粒火星坠入海面,满天星辰落幕,然后一切又归于荒凉。
橄榄树林里,唯一射出光亮是劳拉心中的诱惑,死寂之后,现实拉她堕入牢笼,她心中默念:祈祷圣母玛利亚爱护我,垂怜我,代我祈求赦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