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充满期待的周五、悠闲懒散的周六、忙碌又让人焦虑的周日过后,又是一个痛苦的周一到来了。
但至少现在,有一件能够为大家提神的事正发生着,那个天才,梅小树同学,正站在讲台上,听班主任介绍着她自己,她只是轻轻点着头。
梅小树——我认识她。
其实,每一次听到梅小树这个名字,在我的头脑中,就会浮现出那个矮个子女生的画面。大概是我头脑中的意识,自动就把两个怪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了。不过,每次有这样的想法时,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发生。另外,我也并没有足够的动力,提前到隔壁探询一下梅小树本人的模样,毕竟,等到周一就能见面了。
“梅小树同学,你就坐在那个空位,原来王家仁同学的位子,不过,那里距离讲台有点远。”
何止是有点远,她坐的位置,是我所处位置队列的最后一个。
梅小树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地从课桌与课桌中间空隙走向自己座位,就像幽灵飘过似的,都没有激起一丝浮尘。
教室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大致就是“好小啊”,“好迷你啊”之类的。
“我不喜欢她的眼神,”这是后来爱丽丝告诉我,是她对梅小树的第一感觉。
“人家根本就懒得看你,”我这样回答,结果又被卷成卷的课本砸。
下课的时候,梅小树的座位被几个同学围住了,大多是女生,总要对新来的表达一下关心,这种关心多半用提问的方式来表达的。
“我说,你真的能精确控制考试分数吗?”
“有时可以,”回答言简意赅。
“上一次你考了全年级第一,是88分吧,下一次准备考几分?”
“44分。”
“哇,你是继续要把数字游戏玩下去吧,那再下一次呢?”
“没有再下一次。”
“这个,什么意思?”大家的好奇心一下子上来了。
“这个现在不能说。”
“嗯,再下一次,数学就彻底免修了吧。”有同学这么说。
“免修,嗯,全部免修,差不多吧。”
然后,对话就继续不下去了,问题转到了其他方面。
“你有啥兴趣爱好?”
“嗯,我最近在思考,用马尔科夫过程模拟巴赫的赋格和对位。可以用隐马尔科夫模型对巴赫现有的乐谱进行分析。”
“啊,你太厉害了,嗯,其实这方面我不怎么明白,你听六月天吗?”
“不听。”
然后,对话就继续不下去了。又有人问了一些私人的问题。
“你家住哪里?”
“哪个家?”
大概不到三天的功夫,全班就不再有什么人,主动找梅小树聊天了,不过除非必须,她也从不找别人说话。但老师上课,却常常喜欢抽她来回答问题。
我有一种感觉,梅小树回答问题时,老师们都能感受到难得的成就感。
有一次,物理老师批评学生交作业不准时,他喊道:“难道我作业布置得很多吗?明明最多一节课时间就能完成的,梅小树,你昨天物理作业花了多少时间?”
“二十分钟。”
那个时候,我可以感受到,全班同学眼睛里往外喷发着嫉妒和愤怒。
终于到了周五下课(我们寄宿制学校从周一到周四都住在学校),我没有立刻离校,而是留在教室里做作业,想要避开地铁人流高峰后再走。梅小树在认真擦着黑板,转校走的王家仁是劳动委员,而转班过来的梅小树,在听了班主任的解释后,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直接点了下头,就接下了劳动委员的任务。
但她现在正在黑板下面跳跃着,因为黑板上有几处字迹太高了。每一跳,就抹去半个字。我停下了做不出的数学题,有点心满意足地看她在讲台上,像舞蹈一样忙碌着。
我脑袋中幻想着这样的场景:黑板擦从她的手里甩了出去,然后又砸到她头上,她揉揉脑袋,俯下身子捡起黑板擦,然后又跳,黑板擦又逃走,又砸到她头上。奇怪了奇怪了,为什么这种脑补画面会带给我某种满足感?然而,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梅小树所做的事情,都十分稳妥。
当所有的值日生都离开后,梅小树又开始开始认真排齐桌子,然后把椅子翻到桌子上。她排得——嗯,这整齐的程度,简直是强迫症患者干的。
所有桌子都摆整齐,所有的椅子——不,是几乎所有的椅子,除了我正坐着的,都翻上桌子后,她就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一番后,又走开了。
我本来就做不出的题目,被她这么一看,就更加做不出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走到了自己座位前,把刚才翻上去的椅子,又重新搬了下来,然后就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夕阳。
窗外,大概有几十只白头鹎,正充分利用傍晚的短暂时间,吵闹地鸣唱着,所有的白头鹎都使用着相同的旋律,此起彼伏,好像从来不为曲调的单一而感到腻烦。
我知道她坐在她自己的座位上,但我只有回头,才能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如果我不回头——我发现我根本忍不住,情不自禁要确认,那最后一排的家伙到底在干什么,结果,她只是一直用手撑着下巴,好像雕塑一样,保持着望向窗外的静止姿势。哎,感觉实在没办法定下心来做作业了。为啥先前没觉得外面的鸟那么吵。
于是我开始收拾东西,把所有物件放进书包,然后也把椅子翻到桌子上,奇怪,记得之前我从不主动做这件事的。我拉起事先准备的拉杆箱,往教室外走,当然,没忘记和坐在靠窗最后一排的梅小树打招呼(我忽然想起来,动画片主角常坐那个位置)。
“我先走啦,你还不回去吗?”
梅小树点了点头,把椅子又翻上了桌子。然后拉着拉杆箱,跟着我走出教室。
这样一来,就变成我们两个一起放学回家了。但我好像一下子找不出什么该说的话,气氛有点尴尬。我本来想问她准备怎么回家,大概有一辆豪华轿车正等在校门口,我甚至开始脑补忽然出现直升机降落的场景,或者,有两队身着黑色西装的人,整整齐齐地在门口喊:“大小姐您辛苦了”。不过回想起那天早晨,她只是乘坐地铁来学校的,也许是不想惹人注目吧。如果她仍然坐地铁回家,我是不是可以问问她,我到底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几年?
然而,走出教学楼,距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话题就来了。
门口像是十分热闹的样子,喇叭里传出有节奏的音乐声,有一群穿着花花绿绿服装的人们在跳舞——好像全都穿着宽大的裙子,在不停地转圈。
“咦,这是商业促销吗?哪个傻店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促销?”
虽然说南江中学距离地铁站不远,但学校藏在某个居民小区背后,一条不宽的马路通向学校大门,然后就断头再无处可通了。
走出学校大门,看得更清楚了(甚至学校保安也都看得饶有兴致),一大群人在跳跃着——她们脸上展露出职业的愉悦表情。有些在转圈,有些没在转圈。而转圈的,有些是顺时针在转,有些是逆时针在转,大概二十多个人,整齐地排成了一列。必须承认,那些穿着裙子的舞蹈者,转起圈子来,还是挺好看的。
但是,舞蹈者里,存在着一个很不协调的东西。
有一只很大的恐龙玩偶,它太大了,估计里面应该是个男人,否则很难撑得起庞大的外壳。恐龙并没有转圈,这很明智,因为弄不好就会把自己甩到地上打起滚来。
恐龙并没有加入美女舞蹈家的队列,它只是在队列旁边蹦跳着,一会儿靠近队列列首,就是向着校门的位置,一会儿又跳到队列列尾。它一边跳,一边拍着手——拍着爪子。实际上,有时候是相互拍着爪子,有时候是拍脸,如果恐龙的脸也一样称作脸的话,有时候是拍胸口,有时候是拍肚子,有时候是拍屁股——尽管对恐龙的小短手来说,这个动作相当有难度,但恐龙还是很尽责任地把爪子努力伸长到最后侧。
我注意到,有的时候,恐龙对着某个舞蹈家做动作的时候,舞者的旋转方向会发生变化——不过,也不总是变,大部分时候,不管恐龙做什么,舞者的动作是不发生变化的。
我注意到,恐龙的胸前还贴着一大张纸,上面写着:梅大小姐加油!
“这是——”我指指跳舞的队伍。
“是教授干的,”梅小树深深叹了口气说,“终于到这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