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正月都是年,所以村里过年可不会像城里那样,三两天的意思一下就完了,每天排着辈的相互之间走动,也可以乘过年时间看看那些平时无法联系的远方的亲戚。其实农村过年的时间长短并没有什么规定,主要是过年的时候,田里基本上没什么事情而已。
黄全村最闲的人就是唐教授,虽然说茅道士在村里也没什么家人,可茅道士会瞧病,救过四邻八村的乡亲,而乡亲们总是淳朴的,到了过年,那肯定是要带上点礼物来看一看的,这几天基本每天都被乡亲叫到自己家里去吃饭去了,只剩唐教授一个人留守着牛棚。
唐教授多数的时间呆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自从殷夫人去世后,村民把她的破屋子修了修让唐教授住),平时没事也不太愿意和村上人说什么,都是在看那两种不是汉字的书。只有黄思进来时,才是他老人家最高兴的时节。
这不,初六一早,黄思进和郝连仁天一亮就推开了他的门。
“唐先生,思进叔想让你带他一起进城看看。”郝连仁说。
“嗯?”他爸爸不带他去,为什么要我带他去?”唐教授有点诧异。
“爷带着婆要去其他地方,思进叔不愿去,想要进城玩,爷怕我带不了我叔,所以叔就让我来找你带我们去城里看看。”
唐教授抬头看了眼黄思进,黄思进并不讲话,只是朝他点点头。
左右无事,自己也没有亲戚要走,唐教授决定带两孩子去县里看看,主要还想看看县城的新华书店里有没有新书,如果有适合孩子学的书,也可以买来当成教材。
可村里离县城有二十来里地,这要是走着去再走着回,光在路上走都得要两个多小时,自己年纪这么大,怕走不了这么久的路,再加上七岁的黄思进,唐教授犹豫进来。
“唐先生,思进叔说只要你愿意带我们去,他就叫我爷找黄有财给我们赶车,黄有财是联防队长黄有铭的兄弟,也是黄思进的侄儿,三十出头。平时负责村里的运输工作,也就是赶牛车。”
听郝连仁说可以坐牛车去县城,唐教授立即同意带他们去县城里玩。
黄有财过来了,把牛棚前的平板车架上,上了车轮,又把牛棚里的那头老牛牵了过来,老牛看到牛车自己便悠哉游哉地走过去,等待着黄有财给自己带上笼头。黄有财又从草垛上抱了几张稻草放在牛车上铺平整了,然后让这才让他们三个坐上去。自己坐在车辕上,轻轻一抖缰绳,老牛便自己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牛车走上大路时,黄思琴手里提着个空桶也正朝县城方向去,郝连仁便问她要去哪里,黄思琴红了脸说家里油没了,年前他爸爸看还有不少,就没有买,这两天有亲戚来,眼看油没有了,就让她去镇上打两斤回来。“你到镇上打也是打,不如跟我的车一起去县里打,说不定比镇上还便宜呢。”黄有财对这个比自己小的姑姑说。郝连仁也连忙在边上帮腔,说一起去热闹,反正也不耽误回来,黄思琴犹豫了一下就跟着上了车。
老牛不急不慢地走着,车上人也随意地说着话。
“思琴,你和连仁五年级了,翻过年要参加考试,考上了才能到乡里上初中,你自己有没有信呀。”唐教授问。
“我爸说今年念完就不念了,已经会写会算了,女孩不必要上初中的。”黄思琴低声说。
“啊,你成绩挺好的啊,可以考上的初中的呀!”唐教授明显不明白农村的孩子,黄有财有边上说:“唐先生呀,像我们农村都这样,女孩子能认识字就算不错了,比我们这样睁眼瞎强多了。再说了,哪家不要有人做事呀,都上学去了,谁种地呀。所以一般女孩上了五年级,男孩上到初三,就不上了。”
“愚昧,愚昧!孩子怎么能不上学,不学文化呢!”唐教授摇头叹息,“连仁也不上了吗?”
“我不知道,回去问爷,你好就给我上,我就上,爷说不上了,我就不上了。”郝连仁说。“上!”一个脆脆的声音干净利落,不用问,那是黄思进说的,几个人同时看向他,他却没有了下文。“叔,你说我要上初中?”郝连仁问,“上!”还是一个字,不过这次加了个动物,黄思进抬起了小手指向郝连仁和黄思琴,真的好像个不太懂事的孩子,可郝连仁明白,他这个叔,可不是个孩子,黄思进说的话对他来说,可能比黄村长说的还要有用。黄思琴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吃惊地张开了小嘴。十三岁的女孩如初成的花蕾,含苞待放,本就无需任何胭脂水粉就是那样的天然美丽,红红的小嘴看得郝连仁有些发呆。“嗯!”还是那样简洁。“可我爹不愿我去上初中呀,再说了,初中的学费我爹也没有,我怎么上呀?”黄思琴有点泄气。“我,钱!”黄思进说,其他人没听懂,但郝连仁肯定是听懂的。钱,黄思进前几天一个晚上就搞到了三百多,学费那是不会有问题的。于是对黄思琴说:“思琴,你回家和你爹说,你要上,学费你找思进,让他跟我爷要,我们一起上初中多好!”黄思琴脸又红了,“回头我跟爹说着试试。”
县城终于到了,居然真的有个城门!一条石子路从城门口穿过整个县城,两侧分列着不同的机关单位,在单位的边上,零星地点缀着几户人家,如果从天空鸟瞰,整个县城就像一个长了霉的糖葫芦。城门很旧,也从来不关,城墙上还有枪坑,应该是经过多少的战火了,不过没有电视剧上那种站在城门口收税的人。
进城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早饭在村里没吃,这时到了晌午,正是村里吃晌饭的时间,几个人便想找点吃的,几个转了一圈,只有一个东方红饭店,黄有财进去一问,人家不接待来赶集的人。
几个人只能赶着牛车继续找那些不需要粮票的地方,终于在一个小巷口看到有一家炸油条的小摊,连个门面都没有,更没有什么名字,几个人下来买了几根油条和几个包子,坐在摊边囫囵地吃了。
黄思琴想要先去油坊打油,唐教授想去新华书店找书,黄有财则想到骡马市场里看看,几个便分了工,黄思琴和郝连仁先去打油,打完油去骡马市场找黄有财,而唐教授则带着黄思进去书店,于是在吃完油条后,几个就此分开。
黄思进和唐教授在街上走着,路还有些泥泞,不时需要抖掉鞋上的烂泥,唐教授干脆从路边折了根小树支拿在走里,走上几步便用小树支剔掉思进小脚上的泥巴,走了一刻工夫,两个人终于走进了书店。
书店里没几个人,营业员大姐坐在门前的柜台上打着毛衣,时不时抬头看下店里的人,书店不怕偷的,这年头也没有几个人会偷书,她害怕的是选书的人把书搞乱了,这样会增加她下班时的工作量。唐教授走进书店时,大姐看了一眼他手里牵着的黄思时,看到这么漂亮的小孩,立即热情起来,“哟,宝贝也来书店呀,是要卖书吗?这边有好多小人书,你可以去看看。”黄思进朝他甜甜一笑,并没回话,跟着唐教授走向了放外文的书柜。一老一少便在那里仔细看着柜台里的书,黄思进还时不时地要唐教授抱进来,好看到高处的书籍。两个选了半天,黄思进挑了居然选了一本英语词典和一本俄语版的故事外加一本《资本论》,大姐也不知道那本书叫什么,而唐教授则选了一本《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的原文,并没有去找它的译本。
那时的书店,是不让在里面看的,两人便拿着书到前面柜台结账。结账的时候,售货员大姐有点惊讶,因为这里的外文书基本就是摆设,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整理那个柜子了。更让她吃惊的是,那个长得像年画里出来的小孩,居然从小小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十块的人民币,要知道,她的工资也不过一个月二十五块钱。正当他们结账时,郝连仁带着黄思琴也走了进来,他们俩已经把油放到黄有财的牛车上。唐教授让他俩自己进去选书,他则带着黄思进站在柜台边看起了手上的书。看到黄思进居然看俄文书,售货员大姐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还连忙站起来从柜台后面搬出个长凳让他们坐下来看。
不大会,郝连仁和黄思琴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本小升初精选指南,一本语文,一本数学。“叔,我和思琴各用一本,用完了交换着学,您看行不?”开始那位大姐以为他喊的是唐教授,却见他旁边的小孩抬起头道:“行,你再买两本练习本。”大姐在为他们结账时心里的疑惑估计能让她一晚上都睡不着。
接下来,他们要去供销社看看,准备买点吃的和用的。在供销社买东西是需要票的,这也难不倒他们,黄思进有郝连仁耳朵边讲了几句,郝连仁出去一会,回来手上就多了几票糖票和布票,那是黄思进给他们买来做衣服的,还给黄思琴扯了几尺花格子,因为黄保家过年没给女儿买新衣裳。郝连仁把布给她时,搞得她面红耳赤。一帮的工作人员打趣:“哟,这么小就知道疼媳妇了呀!”搞得黄思琴接也不是不接也是,最后还是唐教授把由拿了过来,才化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县城之行在老牛车吱吱呀呀的回程里结束了,黄有财赶车时,对黄思进说:“叔,你回去和爷说说,我看人家县城骡马市场里有好多小马,让爷给村里买头回去,长大点,可以往县里驮货,东西比在乡里卖的贵得多了,不要一年就能赚回本。”黄思进并没有说什么,依然翻着手里的书。郝连仁接话:“叔,有才哥说的对,要是有匹马,跑起来快多了。”“嗯!我知道了!”在这几人面前,黄思进并没有太多掩饰,只是仍然不愿多讲话。
晚上黄保家来黄保国家感谢他给女儿买布的时候,搞得黄保国一头雾水,自己没有给黄思进多少钱,他哪来的钱买的布?不过有弟弟在,也就没多问,还分了点糖让他带回去。
当然,黄教授和茅道士都各有礼物。生活物资也都在供销社采购了,估计得够他们用上半年的。
黄保国跑去问唐教授,唐教授先一愣,立马说道:“哦,那是县里给我发的工资,我也没有其他的地方用,就给孩子们买了些东西。”黄保国又连连道谢。
等到唐教授见到黄思进的时候,就追问他哪里来的钱,因为他以为是黄村长给他儿子准备上街用的,没想到黄村长以为是自己钱。几十块钱可不是小钱,唐教授担心黄思进不要犯了错误。
郝连仁连忙在旁边解释说那是前两天他在后山上捡到的,就给了黄思进,不是他从别人那里偷的。
唐教授也听说了抓赌的事,当然知道有人把钱扔到后山下面,就信了七八分了,再想现在村里估计也没哪家有整的十块钱,偷也偷不来,当然就确信了郝连仁的话。
这下都不用黄思进开口了,看来提前想好理由是做每件事前必须要做的功课,要不然要是露馅了还真不好解释。想想如果别人知道他现在手上有一千多块钱,那会是什么概念,要知道,这年头估计全县也没有几个有一万元的家庭,对于黄思进这样的家庭来说,更是一笔巨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