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似乎越来越冷,从白术来到琉岛之后,天气从来就没有放晴过,甚至更加阴暗起来。到了第五天的时候,竟然下起了雪。具体来说,雪从第四天的午夜就已经开始。一早的时候,屋外的雪已经快有半寸的厚度了。
半夏打开家门的时候,扑面而来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刷地钻进她的领口。她顿时一个寒颤。
“怎么了?”忽然一个声音从后面冒了出来。
本来就很冷的半夏被白术吓得抱着双臂跳了起来:
“一大清早的安静点好不好啊……”
白术笑笑,向门外一看,说:“真是很大的雪呢。”
“是啊,”半夏向手心呵气,搓着手说道:“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来呢。这些事情都是你给安排的,万一有差错我可不管。”
“没关系,我不需要那个男人来。反正今晚你就能知道答案了。”白术的脸上还是那一贯的温和的似有似无的微笑。
半夏盯着白术看,一脸纠结。
冬天的夜晚似乎很快就到来了。被白雪覆盖的低矮的民居中透出温暖的橘色光芒。周围安静得很,竖起耳朵仔细听的话,似乎能听见雪片掉落到地面那一刹那的细柔的摩擦声。
半夏家屋外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干涩的吱呀声,接着,均匀的敲门声响起。
阿蝶等了许久没有人来开门,伴着好奇心,她打开门自己走了进去。她手扶着边上的木墙,顺着幽暗的走廊一直朝里面走。但是,还是没有人出来迎接她,也没有一点烛光。整座屋子似乎毫无生气。
“怎么回事?不是明明说好今天的么?”
就在阿蝶疑惑的时候,有一种轻微的声音从走廊最里面传来。声音虽然小,但是听得很清楚。阿蝶心底暗暗吃惊,明明自己已经失聪很久了,为什么这种声音能够传到她的耳朵里面,鼓动她早已不堪的耳膜,引诱着她前进。
最后一间宽敞的屋子出现在她的眼前,依然没有点灯。眼前的黑暗因屋外的白雪映得微微发亮,所以还是能看清楚一些的。
一个男子的轮廓默默地从黑暗之中凸现出来。阿蝶眯起眼睛仔细看,这个男人的五官被黑暗吞噬,但是他的轮廓却异常熟悉……
某种记忆从脑海的最深处被一点一点地打捞上来……
“那是……端木先生么?”阿蝶小声地问,她满怀胆怯而又无法压抑心里的暗自雀跃。
“没错,是我。”男人的声音温暖但又透出一点距离感。
“啊!真好!您终于肯接我过海了。”阿蝶欢乐地轻叹,想一步上前抱住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男人。
“不要过来!”
“诶?”阿蝶的姿势僵在半空。
男人似乎很尴尬,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我……”
在一声叹息之后,男人终于缓了口气,说道:“对不起阿蝶,我结婚了。”
“什……么?”阿蝶似乎在怀疑自己的听觉。
“我结婚了……对方……是从小指腹为婚的,但是我却不知道。”
阿蝶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锐利的猫爪狠狠地抓了一道,她眉头一簇,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却依然用微微颤抖的嗓音问:“什么?”
男人低低的声音道:“我是被父母逼迫的,从一开始就是。我订做了那支簪子,的确是定情信物,或者说得更加确切,是用来求婚的。为了见你,我曾经企图从家里逃出来,但是还是被抓了回去。到结婚之前,我一直是生活在监视之下的……所以,对不起,这只能给你当歉礼了。”
阿蝶忽然大叫一声:“我不要!”
“阿蝶……”男人似乎很惊讶。
“我说我不要!”阿蝶的眼泪已经从眼眶中流出,但是她的脸上却带着怨恨:“凭什么?你凭什么霸占浪费我的青春?凭什么你让我的父母带着遗憾离世?你以前那一句句承诺呢?都被海水泡烂了么?我不要!就算我现在到海对岸去找你,你从家里逃出来,我们也要在一起。你为什么要和你不喜欢的女人过一辈子?这种结局我绝对不要!”阿蝶说完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
男人沉默。房间里安静得似乎只有空气冻结的声音。
“对不起,我已经有孩子了……今年深秋的时候出生的。”男人再次开口的时候,却带来这样一个消息。
阿蝶惊得顿时一阵冷颤。
她浑身发抖,向男人扇去一记耳光,手却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打过,并且同时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什……什么?”阿蝶诧异地捂着自己被敲疼的右手。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哎哎……竟然这样把莲子打在地上了……”白术举着蜡烛从阿蝶的身后走出。
“这……这是……”阿蝶对眼前的状况越发地不理解了。
白术将蜡烛照在阿蝶面前的地板上——只见地上躺着一具木偶,木偶黑色的头发上插着那支蝶纹包金桃木簪。
“你刚才其实一直在和这只木偶讲话。”白术说着,将木偶从地上抱了起来。
阿蝶一脸费解:“这怎么可能?”
“这只木偶,可以传达腹语之声哦,就是那些暗藏在腹中一直没有讲出的话语。你所听到的话,的的确确是海对岸那个男人的所思所想。”
“那么我以前一直听见的那个声音……”阿蝶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应该都是他想对你说的话吧,”白术望向窗外的海:“但是你太过用力听这种并非人间的声音后,就失聪了。之后那些声音又附着在那只簪子上,期待着有一天能交到你的手里吧。”
白术将簪子还给阿蝶,说:“这支簪子你保留着就好,但是不要再戴了。恐怕那男人的歉疚感会持续一辈子,而你,还有自己的人生要走。已经浪费了那么多年了,就不要再浪费下去了。”
阿蝶接过簪子,把它拥在胸口,抽泣着说:“这些年……我等得太辛苦了……每年每年,我要等他从海对岸回来,没有多久他又要走了。这次呢?为什么总是要我等呢?”
白术没有说话。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变得很寡言,也许连他这样靠说话生存的人,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半夏站在走廊的幽暗处,惊讶而又同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寒冬快要结束的时候,白术决定离开琉岛。这个冬天,他靠给岛上的有钱人表演腹语而赚足了铜板。有时他看着那些因表演而捧腹大笑的人,他心里却在叹息。某些真正的腹语,他们也许并没有听过。
新年伊始,白术同半夏参拜神社,正好遇见那个从海对面回来的阿蝶。她搂着她的丈夫——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平和地同他们擦肩而过。阿蝶乌黑如云的发髻上插着那支簪子。她的样子很美,却聋了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