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挨骂过去不久,三娘觉着在家无聊,吵着要二哥带自己去学堂。
雷良树想起河边乖巧的三娘,自觉得带妹崽去学堂也没什么不可以,便答应了。
雷让书听了说了一嘴,“你先生给不给你带妹崽进去噢?”
雷良树听到后愣住了,但是看着三娘眼中闪光,沉默半晌咬咬牙说:
“就说三邋遢是我的小书童,我听说读书人都会带着书童的。实在不行到时我送回来。”反正过几日腊月中便要解馆停课了,到时候妹崽再怎么吵都和自己无关。
雷让书笑着说:“嗬!读书人好威风!”
又说:“你看好你妹崽,莫要走丢了。”
雷让书夫妇对三娘跟去学堂自无不可:自己在田间地头做事,一不看着三娘就会像田鼠到处跑,让她去学堂那里说不得还学的到字,还不再花钱。只要细崽良树自己不嫌烦。
第二日,三娘揉着睡眼被赶下床,和二哥吃过饭便出门了。
天色未明,家婆叮嘱三娘要乖乖的,莫要对先生调皮。又将二人中午的饭菜挂在三娘身上。
学堂在隔壁柏井村。
柏井村是大村,出过好些生员。村里方家地主出大头筹款建了这个学堂,房屋是原来不用的老房子,教员是方家里的老生员,其他的生员要么在读书,要么被其他义学聘去作蒙学教员。学堂还有几亩地,交给村里人耕作,学堂吃租息。
从水脚村去柏井村有两条路,由于水脚村环山面水,要么从背后的山爬过去,要么沿着良水河出去,出去再过两里路便是柏井村。
一般都从良水河出去,爬山虽然近但是累的多。
良树挎着麻布包,包里是笔墨纸砚。三娘也挂着抹布包,包里是米饭咸菜。
良树牵着三娘的小手走在小路上。
出水脚村往柏井村的地头比较高,远远地就望的见柏井村的影子,在暗暗的天地里沉默着。
到柏井村村口,村口有个亭子,六个石柱站两排,撑着八角三重亭檐,水脚村也有。
后来听家婆和爸说每个村子都有,除了一些山村。亭子为了给过路和回村的人歇脚。除了村子,官道上每隔五里便有一座,都是歇脚用的。
到了学堂,天还没亮但有了鸡叫,二哥的同窗陆续地来了,见了三娘都很惊奇。
三娘紧紧站在二哥身边,毕竟除了二哥都不认识。
有人大声问道:“雷良树你怎么带了个毛崽婆过来?先生可知道?小心打手掌!”
用的却不是家里说的土话,像曾川越先生听过的湘南官话。
二哥此时也不用土话,说:“我看过县城西边那学堂的学生,带着书童的,我这也是书童。”
大家都笑起来:人家那是要读四书五经的,哪里和良树你这个只想着学几个字的一样?莫要耍乐了,到时候要挨戒尺。
一边就要把三娘轰出去。
眼看自己可能听不了课,而二哥又出了糗,可能下次就不再带自己出去玩,不由得站出来反驳道,你们不也一样?你们学得几个字?
众人大笑。
其中一人站出来,他是村里大户的崽,入学早,已经读了几年,今年考核过就要录入书院开始读经。
开口便是官话腔调:
“好叫你知道,首先读书人开口就是土话,是要被人耻笑的,像你这样官话都不会说,当书童都不够资格。
“你家哥哥不过是送来识字,是最基础的,连生童都不算。假如你哥懒惫课业不精,连城门上的字都不晓得,而我们将来最少也能读榜,哪里一样?
“莫说将来,现在你哥哥也比不得我们,他连字都写不全呢。”
天蒙蒙亮,三娘环视周围,众人带着笑意,而二哥早已羞愧得低下了头,三娘心下恨铁不成钢,张口说到:
“读书人的事,有什么难的?”
开口便是清晰的官话,还是后世普通话。
周围人听了,惊疑不定,因为这不是土话,像湘南官话但自己又听得费力,不由得怀疑起来。
三娘看他们不吭声,便知道这群人见识浅薄。
继续道:
“哈,就这样?”又想到这里终归是蒙学,只教最基础的,可是这些人凭什么看人不起?“你们不过这样,我送你们一句:
“但存心里正,无愁眼下迟。
“若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
“听得懂吗?我还可以写给你们看!”
三娘越说越气,看得他们不说话,也大胆起来,抓起毛笔就要写字。
一片鸦雀无声中,门口突然有人叫好。
众学生如潮水让开一条路,一位老先生走了进来。生童们口称“先生”,低眉顺耳。
三娘想起家婆的叮嘱,慌忙扔了毛笔,学大家向老先生行礼。
老先生和蔼地向三娘问是何处人氏,三娘跑到二哥身边,回答是二哥妹崽、水脚村人士。
老先生听得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笑完看着三娘啧啧称奇:先前听得三娘话语口音,以为是京城人,结果是个邻村小娃。可小女娃连村子都离不开几次,如何会京城言语?
而且自己一不教诗,只授课生童们习字以及向乡间愚民宣读一二道《圣谕广训》教他们和睦乡里知晓道德,二不关照雷良树,此女娃又何处知晓这首古人的神童诗?
便问三娘是可是受过他人指教?
三娘一听便慌得更厉害了,急忙想着如何对答。
好在三娘急中生智,说是自己常常梦到有一老人家,说是自己大姑婆,带自己到了一处境地,那里五光十色,又有香气,脚下绵软,好似在云里雾里,自己醒来便知道了许多事。
总之添油加醋,怎么唬人怎么来。
老先生本是方家人,听得心中微动,暗叫真是方雷氏显灵?
不由得抚着三娘头顶,夸三娘否极泰来,晚慧但得天助,正应了水脚村大兴出人材之兆。
于是特许三娘可留于学堂旁听。然而三娘知道了学堂里教的都是草包东西,教的也是草包学生,听了不久,便寻了由头溜出去。
院里头有一颗枇杷树,现在不是结果的时节,除此再无其它东西。无聊至极的三娘居然枕着学堂的读书声,寻了一张板凳睡下去,也算补了早起的觉。
又是闲了半日,三娘和二哥便回去了。
第二日,村里和隔壁村许多人都知道了三娘的事,围在雷让书家口,向夫妇俩贺喜。
人们都说水脚村雷让书家祖宗有灵,给了三邋遢大造化,水脚村就要出个“雷三姐”了!
嘉禾县是有个罗四姐的,传说能歌善舞人有奇志,过去坐船下了广西,和刘三姐对歌三天三夜,不分伯仲,流传至今。乡里总是对奇女子冠以“姐”的称呼,所以“雷三姐”这称呼分量不轻,又有柏井村的老生员背书,很快传出去十里八乡,最后干脆说水脚村有个仙姑下凡,是名雷三姐!
村里人如何如何暂且不提,三娘在贺喜人群中看到了驼子堂伯,猛地醒得自己名声在外了。苦恼之余,也觉得自己何不狐假虎威,挣脱这封建社会对女子的桎梏呢!什么三魂六魄、正神野仙、天人感应,这个时候的人最信这个,那么自己如何惊世骇俗都可推托于这个,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自己有希望完成川越先生走遍大江南北的愿望了。
又记起驼子堂伯的眼泪,于是又过一天起床,与家婆说再一次梦到了大姑婆,大姑婆说看着堂伯吃苦,于心不忍,要他削竹为杖、揉肩按背、铺盖改为厚实弹软的,可以舒缓疼痛病情,如何如何。
三娘家婆说与堂伯听,堂伯自然恭敬照做。后来果然有所缓和,堂伯上门道谢,于是三娘声名益扬,却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