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冯夫人带了厚礼来顾府赔罪,但这赔罪注定是徒然了。昨个顾夫人听了含秋的描述,心里不知将冯家骂了多少遍,接待冯夫人时面上便总不如平时热络,听着冯夫人说场面话时,好悬没冷笑出声。冯夫人察言观色,面上便也有些讪讪的,坐不多时便寻了个由头,客气起身告辞了。
安晴待冯夫人离府后便柔声劝她娘:“落霞只这么点大,任您再怎么看她不顺眼,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当面给人家没脸,倒显得咱自家小气?”
顾夫人喝着茶冷哼:“有些人啊,就是不能拐弯抹角地回避着,要不就当你好欺负似的,日日仗着你的礼貌为难你!何苦来的,咱家又不仰仗她家做些什么。最烦这类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做派!若不是想同裴家结了这门亲事,她怎会这样着意结交咱家?要不是她家三闺女太不争气,我倒真被她骗了!”
叹了口气又道:“丹枫就不必说了,骄纵得不成个样子。冯家大儿同他娘亲一个脾气,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算起来,她们家只一个丹霞秉性好些,偏又是个任人捏扁揉圆的软柿子,不懂得防人。要不怎么在婆家越来越待不住,见天的往娘家跑?这冯曾氏哟,怎么就带不出一个正常点儿的孩子来!”
安晴含笑不语,冯夫人毕竟是长辈,她是不好说什么的,只陪在一边扮笑面哑巴,待顾夫人数落了半日,气差不多消了,才拿水上蹴鞠的事逗她开心:“娘呀,听魏大哥讲,下月初一时军中与咱这儿的渔民有一场水上蹴鞠赛,我已约了落梅去看,您也去吧?只当是散散心如何?”
顾夫人唔了一声,半晌问她:“魏郢替小柳约的落梅?”
安晴含笑点头:“可不是,这两人金童玉女似的,若是小柳能长留落霞便是最好了,现今总要先接触着,才能说下一步的话。”
“如此,我倒是不方便去了。”顾夫人转了转眼珠,笑得意味深长。
安晴待愣了一下,才明白顾夫人意有何指:落梅是为了小柳去的,她顾安晴又是冲着谁去?除了柳万言,不就只剩了魏郢一人么。——她娘还真是拉拢人家成瘾了,逮着点蛛丝马迹便能想象出个大千世界来,还真有些像佛偈说的一沙一世界了。她思及此险些失笑,忙故意做出难为情的样子啐道:“娘想得也太多了些!不过,娘既然这样想,保不齐别人也如此考量呢?女儿还是避避嫌,不去了吧!反正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热闹而已,不去也没损失什么。”
顾夫人自然着了急,忙抱着她笑道:“怎么,咱娘俩间开开玩笑也不成了么?你也知道娘的毛病,看着合眼缘的年轻后生总是忍不住往家里划拉的。又哪能真替你决定了?左右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你这丫头娘还不知么,嘴上总答应着好好好是是是,实则脾气倔得很,谁都作不得你的主!”说完便也明白过来,她那句“不去”不过是堵她的嘴罢了,于是推了安晴一把,嗔道,“得了得了,这蹴鞠一类把戏的本就是你们年轻人的玩意,我老太婆就不去凑热闹了,你也甭给我玩欲擒故纵那一套。”心中却想着,安晴不过只认识魏郢一人,她去了之后自然只能同他在一处说话的。没有长辈在场两人自然随便些,这一来二去混得熟了,关系拉近之后,接下来的事情怕只能用水到渠成来形容了吧。
安晴自不知道顾夫人肚里的算盘,只道她已放弃拉郎配这一娱乐活动,松了一口气之余,又调笑道:“娘还真是奇怪得很,明明最爱待在家里,却比谁都好奇外面的事。”其实娘俩都清楚,顾夫人好奇的不是外面的景致,而是人□□故,礼尚往来这一类俗事。
顾夫人也笑:“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愿意听,自然是因为有人愿意说。——说实在的,你出嫁之后,我有好一阵心里都是空落落的,耳边太清净了,每天不知要干什么才好,可愁死我了!”
安晴心里也是一酸,放下茶碗依过去偎着她撒娇,柔声道:“以后您可有的是时间烦呢!中午娘想吃什么,我亲去给您做,好不好?”
提到午饭的事,顾夫人突然想起了黄嫂每天中午炖的补品来:“福官前几日送来几大盒子补品不是?按理说咱也应该回些什么给裴家才对。——熟归熟,这些礼数还是应该注意的。你说,咱该回些什么好?家里倒是新进了些云锦,花色也漂亮,咱挑几匹特别点的给他家送去?”
安晴经她一提醒,也想起这档子事来,偏头想了想才笑道:“他们家的船队是惯常在黑河上下走动的,怕是什么精巧物件都经过手,不若除了云锦之外,我再做几样沈家堡附近有名的点心送去呀?——黑河上游那边是惯于吃面的,做的面食自然较咱们来得独特精巧,我当时很是下功夫学了几样呢,今天就给娘露一手?”
顾夫人微微侧目:“阳儿?”
安晴笑道:“娘,难道我能假装过去七年的事全都忘了么?总这样躲着避着哪是个办法,再说,我现在用那时学到的手艺孝敬您,也算是个收获不是?您老就放心吧!”
“可是……”顾夫人还待再说,安晴却在她之前抢过话头,“娘,吃食就是吃食,您别想别的不开心的,不就得了?”
顾夫人犹豫片刻,又见安晴脸上却是没有半点强颜欢笑的意思,便也展颜,甚至还同她一起去了厨房,自己也跟着一步一步地学了起来。
娘俩一边做点心一边闲聊,笑语欢声将顾老爷也吸引了过来,站在厨房外高声地笑:“我怎觉得,我像养了两个闺女似的?大妞儿,老爷我今天想吃豆角烧肉,配一点毛子酿的果酒成不?”
顾夫人揪了一个面剂子丢出去,笑骂道:“老不正经!”
安晴也笑,顺着顾老爷的话锋帮腔:“今儿个心情好,姐姐就让爹吃点酒吧!人都道‘小酒怡情’不是?”
顾夫人因她那句“姐姐”大窘,用沾着面粉的手给安晴额头上添了个白点:“老不正经配上小不正经,咱这一家除了我,还有个正经人不?”
顾老爷呵呵地笑,晃悠着走开,嘴里还道:“不正经有不正经的好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教他们这样一闹,厨房里帮忙的媳妇们早都识趣地各自寻了由头躲了出去,顾夫人赶走顾老爷之后举头四顾,又低声埋怨起安晴来:“瞧你们爷俩,这样一闹,把人全都吓跑了!”
“走了也好,反正活计剩得不多,咱姐俩便够了,要那么多人手反而觉着乱。”安晴嘻嘻一笑,还刻意加重了“姐俩”二字,顾夫人自然又是一窘,嗔怪着推她一把,转而埋头做事。
这一顿饭,一家人吃得自然是其乐无穷。待饭后收了碗筷,娘俩便亲自到库房捡了几匹云锦,又用家里精细的漆盒装了新做的点心,有说有笑地乘了马车往裴家走。
到了裴家,管家将东西搬下车之后,便见裴靖匆匆迎出来笑道:“可巧了,我正好想去顾府蹭一顿晚饭呢!”按着礼数向顾夫人行礼之后又歉然道,“家父家母今日偏偏都不在府,累得顾姨白跑一趟了。”
顾夫人咦了一声,问他:“你爹见天的不在家我是知道的,你娘又在忙什么?这个时辰不正是她吃茶的时候?”裴夫人自己的规矩,每日午膳后一个半时辰,定要在自家园子里喝上一壶新茶,逢了雨雪天便改在花厅。因她这个习惯,下午便极少出门,就算实在躲不开也要尽量赶在这个时辰之前回来。
裴靖苦笑道:“嗐,别提了,说是曲峡那边来了个极有名的师太,求问姻缘最是拿手,这不,昨个就带了四五个丫鬟去了,怕还有两三日的功夫才肯回来的。”
顾夫人一听之下也动了心:“真有这么灵?”
安晴忙忙阻止:“娘您可别信这个,出家人最不该管的便是这等姻缘俗事,若是问问道士什么的还算是靠点谱,菩萨不是总让人四大皆空么?又怎会甘愿经由自个儿的手让人沾惹上这些尘世烦恼?”说完才觉得不妥,正主儿还在身边听着呢,她倒说起长辈的不是来,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嘴里嗫嚅着,一时不知该怎么把话圆回来。
裴靖却笑着接道:“我也是这样说的来着,还道一旦被求的佛爷看我不爽了,令我一生姻缘无着,遁入空门也是可能的,可惜我娘偏就信这个。也罢也罢,要是佛祖属意我如此,我便做一个酒肉穿肠过的花和尚吧!”说着便将顾氏母女往府里面让。
一席话逗得顾夫人笑个不停,嗔怪道:“这傻孩子,怎还带这样咒自己的?呸呸呸,都是童言无忌,你俩啊,都是命里注定的好姻缘!”又指挥管家将带来的东西送进府去,自己却道,“既然你家大人都不在,我进去便也没什么意思了,都是走得熟的,你也甭拘礼啦,我们娘俩便就此告辞了!”
裴靖摆手让自家的管家上前帮忙,自己腆着脸跟在顾夫人身后,装模作样地哀叹道:“哎呀,晚上一个人吃饭,怪没意思的……啧啧,不知怎么的,突然特别想念阳儿做的炖鱼……”
顾夫人回身笑骂:“得了得了,你这猴儿,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又打趣道,“你们裴家的回礼可真够大的,送出去几匹锦缎,回过来个宝贝儿子!”
还正如顾夫人所说,带过来的东西搬空了之后,空出来的位子正好留给他坐。
趁着马蹄声响,裴靖低声问安晴:“下月初一有事么?一道去赶海玩呀?”
安晴惊笑道:“赶海?都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了,现在让我挽着裤腿下海捉蟹捞蚌的,像什么样子!再说,我那日有约了。”
“谁说赶海便只有那一种方法?”裴靖颇不满意,挑着眉问她,“同谁有约呢,不会又是相亲吧?相亲相来的人哪靠得了谱,一个个功利得可以,怎会有耐心去体会出你的好来?”
一席话说得安晴双颊微红,没好气地推他一把,恨恨道:“就你知道最多!”心知相亲的事定是他从裴夫人那听说的,忙冷着脸警告道,“少拿这事耍嘴!什么相亲,不过是依着长辈的意思去见上一面罢了,怎么就牵扯得这么远了?初一那日我要陪落梅去看水上蹴鞠的,你莫瞎想!”
裴靖听罢缓了神色,低声赔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好阳儿,莫要生气!”过了半晌,又不死心地问,“你当真觉得那水上蹴鞠值得一看?”
安晴笑笑,不说话。
“不过是些莽汉划着小船玩蹴鞠罢了,你既不喜欢陆上玩的蹴鞠,怎么就会爱看水上蹴鞠了?”
安晴故作正经:“没看过怎么知道。我也不爱吃萝卜,但是腌萝卜却是可以入口的。”
裴靖气笑,点她额头道:“那便但愿水上蹴鞠合你胃口吧!”
“你们两个小人儿说什么呢,这么热闹?”顾夫人察觉到两人动静,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着两人笑问。
“自然是求着阳儿晚上给我开小灶,炖一条鱼来解解馋了!”裴靖的谎话张口就来,说得自然流畅,富含真情实感,“阳儿跟我拿腔呢,道要先问问顾姨您想吃什么才能定下菜单,若是跟我点的菜冲突了,便以顾姨您为主。我自然是同意的,不过我跟阳儿说,顾姨想吃的定是同我差不多的,您说是不?”
“最近正逢了黄鱼汛,条条大黄鱼都是斤两又足味道又好,炖好之后那叫一个肥美,再配上新下的荔枝,白生生水汪汪,啧啧……”
说得绘声绘色,顾夫人自然动了心,连连笑道:“叫你这猴儿一说,什么都成了美味了!哎呀,我还真被勾起了馋虫!成啊,晚上就照你的口味来吧,还想吃什么?都说给阳儿听!”
安晴笑着答应了,又低声揶揄他:“行啊,裴公子,瞎话张口就来!”
裴靖笑笑,用更低的声音回她:“对别人,我的谎话不会怀着歹意。对你,我从不撒谎。”
安晴一窒,竟不知该如何接下这句话来,只得转头伸手,将车帘子掀得更开些,仿佛外头的凉风带着魔力,能够吹散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气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