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一过,微风习习,阳光和煦,是苏州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
苏家后花园的湖心亭里,苏慕飞正一笔一划全神贯注地描着丹青。
他的对面,苏慕雪坐在绷架前,就着一片白色的缎子上一针一针地刺绣,神情专注。
她的侧面轮廓细致清晰,额头光洁,鼻翼挺秀,下巴微尖,脖颈修长,天然有种楚楚动人的韵味,但偏生神情里又自有一份自信和坚持,只让人又爱又敬。
又爱又敬----玉儿对小姐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她爱看小姐作画,爱听小姐弹琴,也爱看小姐刺绣。
每到这时候,总觉得心静如水,天地之间彷佛只剩下那修长白皙的指尖之间那支灵动的苏针。
但她也感觉到小姐今天有些不同,神情一样专注,但是眉头微蹙,那目光里,多了一分从未有过的……迷惑,仿佛看不懂自己绣的东西。
玉儿忍不住探头去看那幅刺锦,发现非花非草非山非水,倒好像是一个字。
难道小姐也不认识这个字?
玉儿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管家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苏慕雪的手一抖,针尖直扎在左手食指上,白皙的指腹上,一粒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玉儿一下急了,她知道小姐作画刺绣的时候最忌打扰:“刘伯,你急什么急?天又没塌下来……”
苏慕雪望着指尖怔了一下,不知怎的心里就有种模糊地预感,说不出是好是坏。她若有所思地含住指尖,轻轻吮吸了下,玉儿慌忙拿了帕子来给她擦,她摇摇头:“不打紧。”声音依旧淡定:“刘伯,出什么大事了?”
管家满头大汗,又是懊悔又是着急:“府台大人亲自到了府上,老夫人已经慌得没了主意。”
苏慕雪脸色一白,募得站了起来:“咱们与官府素无来往……难道是咱们吃上什么官司了?”
“不知道,老奴……”
苏慕雪打断他的话:“快带我去前厅。”想起弟弟,又说了句:“慕飞,你乖乖待在这里,玉儿陪着他。”话一说完,转身疾步走出了湖心亭。
苏慕雪匆匆赶到前厅的时候,先是看到两个官府侍卫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守在门口,心不由提了起来。她强自镇静,放缓脚步,想要进去,那两个侍卫却一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透过两个人肩膀,她看到郑大人坐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一脸怒气,母亲则靠在下首椅子上旁边哀哀哭泣。
情急之下,苏慕雪扬声说道:“郑大人明鉴!我苏家绝无作奸犯科,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郑大人看到苏慕雪,一扬手,命令道:“让她进来。”
苏慕雪急匆匆走进来,郑大人转向苏夫人说:“正好,令千金来了,咱们不妨听听她的高见。”
苏夫人抹泪道:“郑大人,小女尚未出阁,不宜抛头露面。上次她去井子巷,已经遭夫家诟病。这要再去见什么番使,只怕这门亲事就保不住了……”
苏慕雪心中惊疑不定,怎么这事好像是因自己而起?她定了定神,开口道:“慕雪见过府台大人。不知府台大人尊驾降临,所为何事?”
郑大人面色不虞:“宫里带了位番外使节来苏州考察丝绸生意,对苏州刺绣颇感兴趣,委托本官召集苏州最大的丝绸商和最好的绣工,旨在交流。本官久闻苏姑娘丹青刺绣皆为苏州翘楚,已经在使节面前举荐,使节也急欲一睹芳容……”
苏慕雪心底有一丝不悦,郑大人显然是想拿自己讨好番使,她并不喜欢这种被当做工具利用的感觉。正思忖着该如何拒绝,郑大人冷冷说道:“这番外使节皇上的贵客,本官可是得罪不起。若苏姑娘不待见,万一皇上怪罪下来,那恐怕搭上织锦坊全副身家,也担待不起。”
苏夫人惊恐地看看郑大人,又看看苏慕雪,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苏慕雪抿紧嘴唇,脸色有些发白。
沉默了一会,她微微躬身,低声道:“民女领命。”
郑大人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起身道:“好。公文帖子我就放这了。本官明日中午在万福春设宴,广邀苏州丝绸业界的各路名人,一起会见番使大人。届时官轿会来接苏姑娘,苏姑娘还请早早准备妥当。”
苏慕雪低头道:“是。”
苏夫人的眼泪噗噗滚了下来。
“那本官告辞了。”郑大人起身离开。
苏慕雪拉起母亲躬身道:“恭送府台大人……”
待郑大人和侍卫离开,苏夫人失声痛哭:“他这是把我女儿当什么了?这不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没天理啊……”
苏慕雪心里屈辱,但却无心跟随母亲一起哭天抢地。她脑中飞速地思索着,府台大人明天要宴请的是苏州丝绸业界的各路名人,自己从未经历过这种场合,万一遇到什么不妥,这里面有哪些人是在关键时刻可以帮助自己的?祥记的程老板?瑞福斋的张老板?……但这些人都是首先顾忌自己利益的生意人,就算有事,也不会照顾到自己。
那还有谁可以帮到自己?
一个人浮现在了脑海中,不言不语,深深地望着自己。
为什么这个人的目光仿佛有重量,总是沉甸甸地,缓缓地压在心上,让人的呼吸都跟着困难起来。苏慕雪不禁闭了闭眼,叹了口气,这个人只是对手,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对手来帮自己呢?
次日中午不到,一乘官轿早已经守在了苏家门口。
苏慕雪妆扮整齐,在母亲眼泪汪汪的目送下,登上了官轿。
一路上,她都在心里安抚自己,不过是见些陌生人罢了,无需惊慌。但到了万福春酒楼,随行的玉儿便被拦住了,只能在楼下候着。苏慕雪只得一人踏入酒楼,偌大的酒楼摆了近二十桌,来客已经坐了七七八八。众人一见苏慕雪进来,立刻将目光投向了她,一边打量她,一边交头接耳。
苏慕雪只觉脊背僵硬,这让她想起凝香楼的那一幕,众人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的衣服一件件脱掉一样。但当时有玉儿,有宋掌柜,现在的她孤立无援,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无助。她强自镇定,目光逡巡一遍大堂,好像没看到程老板和张老板,心里不由慌乱,不知该坐到哪个位置。
正在这时,最前排有个人站了起来,朗声道:“苏小姐请移步,郑大人让我在这里给您留了个位。”
苏慕雪抬眼望去,心里一跳,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离歌。
他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神态从容,让人的心一下安定了几分。
但是……苏慕雪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这时,沈离歌似乎早已看出她的迟疑,抬脚迎了上来,走到苏慕雪身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苏小姐,请。”
他的殷勤恰到好处,既照顾了苏慕雪的感受,又不让人感觉唐突。
苏慕雪施了一礼,低声说:“多谢沈老板。”跟着他的引领下,向前面的桌子走去。
众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苏慕雪不知是自己有意将注意力集中在走在自己前面的这个略显清瘦的背影上,还是无意地被吸引,满屋的人都彷佛不存在了,眼中只剩下了这个背影。这个背影不慌不忙,那份从容传染了苏慕雪,渐渐地,她也恢复了平时的淡定。只是……这淡定之下为何又有一种隐隐的不妥的感觉?是哪里出了错?
沈离歌引苏慕雪走到了第一排中间的那张桌子,苏慕雪扫了一眼,钱三少也是座上客,正笑嘻嘻地盯着自己。沈离歌不理会众人的目光,拉开一张椅子,很自然地说:“苏小姐,请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要知这可是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如此殷勤礼让,自然令人想入非非。更何况,大家都知道,苏慕雪还是待字闺中的名门淑女。
苏慕雪也是心里一惊,众人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疑惑沈离歌是有心还是无意,但这要传将出去,只怕有毁清誉。
正自尴尬,钱三少站起来打个哈哈,提醒道:“沈老板,我都跟你说过了,中原礼节与番邦不同,你跟苏小姐又不熟,用不着这么礼让。”
沈离歌愣了下。
苏慕雪看他神情,已经知道不是有心,不知怎的心里一下轻松了。她不动声色地对在座的人施了个礼:“各位前辈有礼了。”
同桌的几个上了年纪的狐疑地看看苏慕雪,又看看沈离歌,点头道:“苏小姐有礼。”
钱三少趁机嚷嚷:“沈老板,你看到了吧?这才是我们中原的礼数……”
苏慕雪惊讶地问道:“难道,沈老板不是中原人士?”
“我……”沈离歌皱眉道,“我们那的习惯是跟这里不同。在我们那里,女人理应受到照顾。我们讲的是女士优先,就是女人有优先权的意思……”
苏慕雪听得惊诧,半信半疑。
年纪大的那几个已经嗤之以鼻。
沈离歌正要说什么,忽听有传令侍卫高喊一声:“使节大人到!郑大人到!”
众人忙纷纷起身,将目光投向门口。只见郑大人陪着一个高大的番邦人走了进来,那人金发碧眼,眼窝深陷,鼻子高挺,长相古怪,衣着红绿搭配,更加古怪。
苏慕雪听到桌上有个人压着嗓子颤声道:“这不是怪物吗?”
门口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将苏慕雪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原来是那个番使嘴里冒出了一串闻所未闻的语句,然后向最近的一个丝绸庄老板伸出手去,那个老板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吓得退后了一步。
这时,郑大人身后一个言官模样的人解释道:“番使大人这是问你好,跟你打招呼!握手是他们的礼节,快伸出手来。”
那个老板犹豫了半天,摄于官威,这才斯斯艾艾地伸出手去,那番使大人握着他的手摇了摇。
众人看得莫名其妙,苏慕雪心中却是一震,蓦地想起沈离歌第一次见自己的情景。当时,他似乎也是这样向自己伸出手……她情不自禁拿眼光瞥向沈离歌,却发现那人正捏着下巴,一脸好笑地打量着那位番使,好像见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苏慕雪只怕那番使也来握自己的手,自己该如何是好,正不安的时候,那番使已经走到跟前,一见苏慕雪,两眼放光,吐出一串奇怪的字符:“BEAUTY……”然后殷勤地伸出手来,苏慕雪下意识地正要后退,忽然横里伸出一只手来,与番使的手握在一起。
番使一愣,正要发怒,沈离歌上前一步,微笑道:“NICE TO MEET YOU。”
番使眼睛一亮:“WHO ARE YOU?”
沈离歌继续笑着:“MY NAME IS SHEN LIGE……”
众人惊异地发现,他居然会讲那番使的话。那番使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只激动得满脸放光,不停地叽里咕噜。那沈离歌从容应答,侃侃而谈,众人只看得目瞪口呆。
苏慕雪心中庆幸、感激、惊佩、疑惑交织在一起,难道这沈离歌真的不是中原人士?她细细打量沈离歌,但他长得似乎就是一个道地的中原人啊。
正心神不定间,那番使转向她,笨拙地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I AM SORRY。”
沈离歌解释道:“他向你道歉。刚才他不懂中原礼仪,多有冒犯了,还请你原谅。”
苏慕雪忙回了一礼:“不知者不为罪。”
但话一出口,她便恍然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仿佛回到了雨后初霁的那个早上,这话该是说给当时的沈离歌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