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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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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穆临简在一方屋檐下避雨。油纸伞静静地立在一旁。

本来,天只落了些小雨。雨水如星,打在空空凉凉的街上,倒也很是应景。不料穆临简将将买了一把油纸伞,雨水便急了起来。

雨帘子一阵密似一阵,外面的景象朦胧模糊。身后是一家已经关门的小店面。因而,屋檐,木墙,雨帘子,三物合作一团,将我与穆临简圈在这方寸天地间。

我十分苦恼。因我这人,从小有以貌取人的癖习,所以将将才,我的意志一薄弱,便让小魂魄儿被销掉了许多。

小魂魄儿被销了,我就感觉有点儿飘忽,有点儿虚弱。嗓子跟脑子都不太听话后,唯四肢还能动弹。不料,方才我的指尖犯疼,被穆临简治愈过度,此刻它也仍在麻痹当中。于是,我便只剩下了一双尚还活泛的腿。

天不遂人愿,当我只剩下了一双腿时,偏偏又落了雨。这场雨,让我一双健全的腿很是怀才不遇,只能郁郁地被立在这方寸屋檐下,做困兽之斗。

这其实是一场明媚而忧伤的残疾。

我沉湎在自己的悲思之中,不知觉间,时间便过去许多。恍惚中,却听穆临简又撑开油纸伞,向前走了几步,便回转身来:“雨小些了,走吧。”

我抬目只见那天青色的油伞下,修长的浅青身影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伞外蒙蒙的雨溶了暮色,自成一方世界。而穆临简唇角抿出的笑意,却有海光天影般的空灵。

也不过是愣了一瞬,便被他抓了手腕去。夜里的一条路被拖长,仿佛走也走不完。

我侧目瞟了瞟穆临简侧脸好看的轮廓,再摇一摇手里的折扇,心里便存了个十分混账的念想: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永京城郊,有座香合山,去烟柳子巷不远,秋日红枫极盛。我却不知这仲夏之夜,穆临简带我来此处作甚。

山路湿滑,他携了我的手一路往上。

想来我平素里,也是个爬山好手,蹭蹭蹭窜得像只猴子。然而在这雨夜山头,我便成了那有身孕的母猴,手脚并有左右蹒跚,十分狼狈。

因我的形象略略受损,一路上,我便也未多说话。

待到了山腰一处延伸的崖边,穆临简这才收了伞,转头与我一笑:“到了。”

这时的雨已经很小了,三两点零星浇在团团木槿花上。白木槿旁有几棵老柳树。柳树前有间用草木搭建的,摇摇欲坠的亭子。

再往前就是山崖,骋目望去,远方一片朦胧之景,也不知是哪里。

穆临简将伞搁在草木亭子一旁,有不知从哪里找了根锄头,竟从柳树下挖了壶酒出来。见我纳罕地瞧着他,他摸了摸鼻子,淡笑道:“这桂花酿是从我家乡带来,埋着柳树下,味道格外好。”

说着,他便进了那草木亭子,盘腿坐下后,将酒坛子放在矮几上,朝我招招手。

我颇为警惕地瞧了瞧那草木亭子,隔得老远问:“我瞧这亭子十分不济,若塌了如何是好?”

穆临简闻言一愣,片刻笑道:“你进来坐着不摇不晃,它怎会塌?”顿了顿,他眸色更深了些,将酒坛子开了又笑,“进来吧,还有我在这里。没事的。”

听了此言,我便巴巴地走了进去,巴巴地坐下了。

亭外月色良好,木槿花开了一簇簇。空气里反倒是桂花香。

穆临简将桂花酿斟在两个碗碟里。我从小好酒,但从未闻过这般醇的桂花酿,正探手要喝,却见穆临简伸手却盖在碗上,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侍郎要喝这酒,也不是不可,听我说些事便可。”

我一愣:“说些事?什么事?”

穆临简伸手又抚了抚鼻子。我算是瞧明白了,他每每紧张,都要摸一下鼻子,就如同莫子谦紧张的时候要哼小调,我爹紧张的时候要四处蹦跶。

“不过是……一些琐事罢了。”穆临简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愣神地瞧着那几簇白木槿。

“我的户籍上,写着我是江南人。其实不然,我是北荒人,在姬州长大。”穆临简说到此处,顿了顿,“侍郎可去过北荒?”

我摇了摇头:“没去过。”

穆临简一笑,将酒碗推到我跟前:“那……侍郎的舍妹呢?”

我心中一跳,抬目却见他眼底清澈,不像在耍什么心思,便据实答道:“五年多前我爹被贬官,彼时我尚在京里考科举,眉儿随我爹去善州时,曾路过北荒姬州。”停了一下,我又道,“她便是在那里丢了,失踪了两年。”

这段事,其实若非穆临简问起,我是不愿提及的,因这是我人生中的一笔烂帐,一桩极大的耻辱。据说那二年,我失忆了,脑子十分犯抽,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整日忧伤,成天忧伤,望梁想自挂,望湖想跳水,望剑想自刎。

我素来活得十分乐观,从来都抱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等崇高的心愿。照理我即便是失忆,也应该苟且偷生,残喘下去,却不知那时我受了什么刺激,竟日日夜夜寻死觅活。以至于我每当想起,便觉得十分丢人,十分羞愧。

然而,这世上有个不变更的道理,便是上天若为你关上一扇门,他必定还会为你掩上一扇窗,让你在黑屋子里走投无路山穷水尽只能刨坑。

虽然,刨着刨着坑,也不乏有人刨出个地道,侥幸得以脱身。然而更多的人,却是倒在了这刨坑途中,将就着这个坑,顺便把自己埋了。

因此,那年间,我的光景可谓十分惨淡。我又素来是个嘴严的人,失忆的我,不幸继承了我这嘴严的传统,所以当我娘问我何以失去对生命的希望时,我竟然什么都不说,我只想死……

本来,我这番寻死觅活已经丢尽了我的老脸,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又对生活产生了新的希望。说起来十分可悲,我这新的希望,是要嫁给大皇子英景轩。

满朝皆知,英景轩乃是未来储君的不二人选,并且很可能是我大瑛王朝又一位帝王。英景轩为人也十分靠谱,跟他那不上道的爹大相径庭。

可他即便如此有出息,我也不该这么光明正大地攀龙附凤。哪怕我真地想成为皇后,也应该默默地去参加选秀,默默地去宫斗,默默地爬上后宫的凤座,千不该万不该,干出那样高调的事情。

彼时我当着我全家人的面说:我什么都不求,我只要嫁给英景轩。

我还厚颜无耻地说:他若为龙,我便成凤。

我如今想起这两句话,我仍有心如刀割的丢人感。须知一个人,若存了些不纯洁的念想,那他便应该谦虚地将这些念想放在心里,万不可说出来让人笑话。

那年的我太犯抽,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所以后来,我嫁了英景轩后三天,便不知为何落了湖,醒来后,便将那两年丢人的记忆全全忘个干净了。

虽然那两年的事情,我也不大愿意记得,因我是大婚后三天落得水,有个问题,便一直萦绕在我心间,久久不得其解。

我也曾腆着脸,委婉地想我爹询问过。我问:“爹,你说,我现下,还是朵黄花吗?”

彼时我爹正在吟诗,尚不能将“黄花”与“黄花闺女”联系起来,便信口答道:“闺女儿啊,你岂止是朵黄花,你简直就是一朵美丽的油菜花!”

我有些悔恨。我想,倘若我是在我爹赏春宫图时去问他这个有关“黄花”的问题,想必他一定能给我一个圆满的答复。

不过,即便后来我爹赏春宫赏得流口水的情状被我逮住几次,因我实在不好意思提及这个问题,便也默默无闻地离开了。

这段往事,真是令人扼腕唏嘘,不堪回首。

“侍郎?”穆临简一声轻唤,生生将我陷入往事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勾唇朝我一笑,道,“刚才侍郎一下蹙眉,一下叹气,不知想起了何事?”

我这会儿尚在那段往事的阴影中,听穆临简这般问我,生怕他瞧出什么蹊跷,于是便在心里琢磨着也讨几件他丢人的事来听听,权且安抚一把我这颗受伤的心。

随意从手边拣了几个石子在手里抛了抛,我朝穆临简一笑:“我这么吃国师的酒,听国师的故事,是占了极大的便宜,对国师你不公平。”

穆临简将修眉一挑,“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问:“那侍郎你说,该怎么办?”

我又是一笑,一边把两个酒碗推到一旁,一边手里的石子往桌上哗啦一摊,与穆临简道:“做一个简单的戏耍。待会儿我们俩,一人手持一个石子。若你先将手里的石子扔出,而我又能用我手里的石子击中你的石子,那便算我赢,若我没能击中,便是你赢,反之亦然。”

“赢得人可以随便喝。可是输的人,不但要罚一碗酒,还要回答赢得人一个问题。要据实回答才行。”

击石子的游戏,我跟莫子谦赌酒的时候常玩。我经了三年的历练,已经把这游戏玩得出神入化,有时还能赢过莫子谦。

莫子谦是个习武出生的将军,我也能赢过。穆临简即便有些功夫在身,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文臣,我要赢他,想必是不在话下。

思及此,我不由低低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穆临简亦是颇为好笑地看了我两眼,片刻竟起身拿了亭子角落的锄头去到柳树下。待他再回来时,手里已然多了四坛子酒。

他将酒往地上一撂,盘腿坐下后,语气倒颇为豪气:“你说的那个戏耍有意思,我权且多备些酒也好玩个痛快。”

语毕,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抬手将方才桌上的酒坛子一举,两个瓷碗登时酒满。

见他这般英姿飒爽的模样,我方才忆起他先前说,他的老家原不是江南,而是北荒。

北荒的人好饮,能饮,又不似江南那般浅酌温吞。如今看来,穆临简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倒真有几分北荒的凌厉气质。

他并指执了石子破空一掷,刹那间风声引动。我在赞叹好投法的同时,也毫不迟疑地跟着扔了一子。

“噼啪”两声空中石子相击,清脆的响声听得人心也为之大快。

穆临简哈哈一笑,赞了句“好掷法”,仰头便将一碗酒一饮而尽。尚有酒水挂在他光润的唇角,月色映在其上,也似轻柔了几许。

“要问什么便问吧。”他笑道。

我奸计得逞,心中自是大喜。折扇握在手里摇了摇,我哗啦一声将其收了用扇柄往桌上一点,低低笑起来:“那国师就把你从小到大最丢人的一件事,说与我听吧。

穆临简闻言一怔。霎时间,他的眉间像是笼上了一层朦胧雾气,可唇角的笑意分明又带了几分喜:“丢人的事情啊……”他的声音亦是悠远。

然而不过转瞬,穆临简的眸子又清凉起来,他笑意盈盈地看向我:“我最丢人的事情,大概是几年前,莫名其妙地瞧上了一个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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