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上。
到得京城时正赶上一场大雪。
繁华的大街小巷中因为即将来到的新年,处处都热闹非凡。卖烟花爆竹的,卖春联年画的,卖各种年货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十五下了车,面上一副初到贵地惶恐不安的样子,眼睛里还是多少透出点儿喜气洋洋。假装一路询问一路找,做足了东瞧西看又挠头的姿态。
终于在一条喧闹肮脏的小巷巷尾站定。
抬手,激动得颤抖。重重的在门板上扣了三下,顿了顿,又轻扣两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拐腿女人愣住,下一刻哭着扑上来:“大牛!大牛!你怎的到京里来了?可想死姐姐了,大牛啊~~我的亲弟!姐姐想不到还能活着见到你呀~~大牛啊~~~”
十五的嘴角微不可见的抽动了一下,也嚎啕大哭:“阿姐~~我也想你啊!呜呜呜~~”
耳边有一道细细的声音:“咱们还要哭多久?”
十五猛的放开这女人,满脸的鼻涕眼泪,跌跌撞撞的跑到马车边,抓出他那几个包袱,献宝似的:“阿姐,我带了好东西给你。姐夫呢?”
女人也以袖口揩去满脸的眼泪,“你看我,天寒地冻的就在门口唠叨起来!快进屋暖暖。”抬眼又笑着请车把式也进来喝口热茶。
车夫大哥很喜爱这位客人,一路上从来不拿他当下人对待,现在看人家姐弟情深,一家人团团圆圆哪儿还好意思叨扰?
说上几句吉利话,就要赶车走。大牛跑来又塞给他一把铜钱,说是让大哥寻个小馆喝口酒暖暖身子再上路。
车把式接了更是千恩万谢,这才赶着车去了。
“姐弟俩”欢欢喜喜的进了屋。
才把弟弟让到暖乎乎的炕上,一个独臂男人就提着壶热茶走进来。
十五嘴一咧,再次大哭:“姐夫啊~~我想死你啦~~”
红姐一脸慈祥,又哭又笑,嘴里叨咕着:“这孩子!这孩子!”手上揉搓着十五的肩膀,还时不时的捶打几下。
三人哭做一团,又嘤嘤了许久,突然十五发力推开两人,一抹脸,“行了行了,人已经撤了!”然后龇牙咧嘴:“红姐,下手不要这么狠,我是真的给你带好东西了。”
女人眼眶还红着,神色却已变得犀利,“干完活儿还带两个尾巴回来?越来越出息了!”
独臂男也沉下脸,“走了风声?”
十五摇头,“这回的碴子多疑而已,那两人一路也只是护送我为主。等过了年,你们两个再寻个住处,这里已经被人知道,小心为上。”
“哼,你说的倒是轻巧。”红姐一瘸一拐的坐到炕沿上,捶打着自己的腿:“我和初四每月统共就那点儿薪俸,现在又是没用的废人,璇玑营肯为我们多花一个大子儿不成?再找住处?笑话!”
说着红姐抬手一挥,面前的茶碗就变身暗器。十五侧身躲闪,展臂一捞,宛如长臂猿猴,稳稳的将茶碗抓回,碗中的半满的茶水竟然涓滴未洒。
“红姐,您还是这般泼辣。”灿然一笑,平凡至极的五官顿时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尤其是嘴角勾起时弯弯的弧度,真是要多坏有多坏。
伸手拿来堆在炕角的包袱,掏挖一番,拿出个小布包往矮桌上一抛,“咣当”一声。
“一百两黄金,咱们仨每人三十两,留十两出来买处房产再加布置新居,如何?”
得意洋洋。
入夜。
十五躺在烧得暖暖的火炕上,裹紧一床薄被。
红姐和四哥并不是贪财的人,只是璇玑营对他们这些伤残了的老刺客向来苛刻。终生不得离开京城不说,每月那一点点俸禄,如果自己平日里干活儿不攒下些积蓄,真是困苦艰难。
不过比起那些被捉住受尽酷刑,或最终死无全尸的同行们,红姐他们还算是有个好下场……
这次有了庆南王赠予的百两黄金,也算是让他们老有所依。
翻个身,把枕头下的匕首往里推了推。
一人三十两,红姐也好,四哥也好,连同他自己,以后也能过上富足的小日子吧?
如此看来,这趟活儿还真不错。
再次缅怀了一番庆南王府的好酒好菜这才睡了。
清早。火炕已经变冷,十五缩在被子里酣睡,突然被一把横飞过来的小扫帚敲醒。
“起来!那两个尾巴还没走,跟我出去买年货。”
十五沉默着坐了起来,从被子上捡起殴打他的“凶器”看了看,随手一甩,小扫帚稳稳的落在炕角。
庆南王这个杂碎!这两个探子要跟到什么时候?
十五跟在红姐身后,脸上挂着亲人重逢后的幸福笑容。
阿姐指指点点的让他看这个,看那个。只拿他当外乡进京的土老帽,介绍京城各种老号,卖糖果的,卖糕点的,卖熟食酱肉的,卖杂货的。
他很配合的做出老农进城眼不够用的样子,“阿姐,咱们现在有钱了,多买点好吃的回去吧!”
红姐笑容满面:“好啊!我们也许多日没见荤腥。”
逛了一圈,十五变身大老牛,肩上,胳膊上,手上,或背或扛或拎,大包小包的往家运。
红姐还去了趟成衣铺子,特意选了几套像样的新衣给这爷俩,自己则扯了块艳丽的布料送到裁缝铺子。
一切的一切,全按穷苦人手头终于有了钱的模式,做足功夫。
如此一连五日,头小年,南域的探子终于撤走。十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卷了只小包袱,打算回璇玑营。
红姐叫住他:“你的金子莫忘了拿。”
十五回头一笑:“您和四哥先帮我收着吧。等我也有下来那天再取了花用。”只是,他,未必有机会享受这笔银钱……
红姐倚着门框站在那儿。身为璇玑营元老,当年的八朵“蔷薇”唯一幸存者,很知道这句“下来那天”的分量。
犀利的眉眼间浮起一层柔和,声音依旧是冷冷的:“好,你去吧。”转头回了屋,眼睛却是湿的。坐在桌边出了会儿神,突然叫:“四哥!你来,咱俩合计合计。”
曾经的初四由里间走出来,沉默的坐在了阿红对面,窗外昏暗的光线静静的打在这个男人刀削般的脸上。
阿红看了他几眼。这也是当年璇玑营中算得上一号的刺客啊!如今肩也塌了,背也驼了,三十多岁的年纪,两鬓隐隐的白发。
“他没拿金子?”
“没有。”
初四搭在桌子上的手微微颤抖,说话也带着点儿哽咽:“这孩子,初进营里时才那么一点大,十四岁,跟个猴儿似的。我,没想到、没想到终有一日竟借上他的光儿活着,我……”
阿红的脸更加柔和,轻声安慰着:“四哥,你也算是十五的入门师傅,他孝敬你也是应该的。只是那么多人……如今没几个了。”
初四用仅有的那只手捂住眼别过头去,喉咙里发出年老重伤的野兽般的呜咽。
阿红面上浮起一层朦胧的微笑,揉搓着她那条断了的腿,“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就,好过了。”
天已擦黑,在一众收拾买卖摊子的商贩们中间,十五熟稔的穿过一条条小巷,最终拐进一扇民居小门。
窄小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架磨豆子用的小石磨。
进了堂屋,有一名瘦瘦的老头正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只小笸箩,正眯着眼仔细的分拣黄豆。好的丢进盆里,坏豆攥在手心。
十五恭敬一揖:“二叔好。”
老头儿右手捏起两枚豆子一弹,十五旋身躲过。再抬眼,老头儿还是那副闷头闷脑拣豆子的德性,宛如什么都没发生过。
十五冲他点了下头,夹着小包袱径自挑起门帘进去里屋。
走到屋中衣柜前,探手扭动旁边不起眼的一只瓦罐,衣柜吱嘎吱嘎的移开了一人宽的距离。侧身而入,在里头又拨动机关,身后唯一光源合拢。眼前黑黢黢的密道中,每隔十步有一灯如豆。
密道尽头依旧是有机关,打开出来,扑面的热气和饭菜香。
厨房。
厨子们全当没看见从堆放杂粮的角落中跳出一个人,各自炒菜的炒菜,淘米的淘米,只有一个正在挥刀斩骨的彪形大汉冲他屈起两指打了个手势。
见十五右手握拳按在胸口,又伸开五指作为回复,那汉子才低头继续剁他的肉骨头。
出了厨房,天地豁然开朗。
宽敞的庭院中有松柏假山,积雪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回廊里穿梭着传递晚膳的奴才,人虽多,但却无一人敢喧哗,都是低着头匆匆走过。
沿着回廊走进某个偏院,院中没有任何花草,三面均是整齐的小屋,独门独窗。
“你回来啦~~”三十儿欢蹦乱跳的从某一间屋中跑了出来,“有没有给我带松子糖?”说罢就自己伸手进他怀里乱摸乱掏。
十五留给他一对儿眼白,拨拉开那只毛手,从小包袱中抻出一只纸包塞过去:“给!”
三十儿眉开眼笑:“李大人吩咐,你回来了立刻去回话。”又歪着头俏皮的说:“这次你活儿干的漂亮,大人兴许有赏。得了好东西别忘记我呀!”
“唔。”
不再多言,直接回了自己的屋。门框上方有木牌:十五。
放下包袱就去回话。出了门,当院两个人影蹿来蹿去,“这是十五答谢我的,你想吃自己去买!”
另一个不依不饶:“放屁,分明是你讹诈十五。次次都是如此,当我不知道么?诈来的东西,见者有份!”
此乃璇玑营最闹腾的二宝,一个十九,一个三十儿。本来只一个三十儿就够让这帮子刺客头疼了,偏偏后补上来的这个小十九比三十儿还能闹。
也罢,另外二十八个老早就习惯了。
十五默默的贴着墙边走出偏院时,其它房里陆续有人出来,个个环抱手臂肃立一旁,静静的看两人争来抢去,间或评价一句:“打得好!”
璇玑营的人进李大人的院子是无需通报的。
大人身边的管事见他来了只是略一点头,抬手指了指卧房方向,“王爷在沐浴。”
李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庚王李赞。十五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求璇玑营的一众刺客探子们称呼他为“大人”而弃王爷名号不用。
但,这是主子的事儿,和他无关。
李赞沐浴向来不用人伺候,十五站定在门外,抱拳:“大人。”
“十五么?进来吧。”
屋外严寒,还有北风卷起的细碎残雪,屋内温暖如春,水汽蒸腾。
李赞的声音温和斯文,“这趟一去数月,辛苦了。”
十五单膝跪地,垂头低低的答道:“谢大人关心。”
“坠着你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路上处理掉?”
“回大人,属下在庆南王府并未暴露。庆南王只当属下是一名茶农,并且碰巧救过他一命。”
“嗯,这样也好。”有哗啦哗啦的水声,李赞沐浴完毕。片刻自纱帘后走出来,身上只松松的披了一件薄绸长衫。
十五的头垂的更低,只能看到一双赤足和扫在脚背上的衣角。
李赞走到旁边的软榻上躺下,“站起来回话吧。”
交谈中,李大人只问了一些关于庆南王本人的一些琐碎问题。
诸如府里有多少位公子,都是何人,家世来历。传说中的庆南王府夜宴是否真的彻夜歌舞,王府的地势,府中日常的用度等等。反而是刺探到的情报一句不提,至于十五是怎么救的庆南王,怎么拿到的名单更是连问都不问。
十五自然是主子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李赞倚在榻上,湿漉漉的长发随意的披散着,忽然抬手指了指搭在一旁架子上的软布巾:“给我把头发擦干。”
眯着眼享受着十五的伺候,微微一笑:“璇玑营里就你和初一最让我省心,不交代的差事也都记在心里看在眼里。这些细枝末节旁的人定然不会留意,殊不知窥探一个人的真假虚实往往就在此处。”
说着伸手握住十五的手腕,仰起头看他:“你可知二叔说过,璇玑营的刺客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仔细观察这探子的神态。只见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擦拭着手中长发,连眼底都平静得像一摊死水,完全没有听到夸奖后的雀跃……很好。
“休息两日后你顶替小十九监视工部岑侍郎。”
“是!”
李赞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十五站在他身后继续仔细的擦着他的头发。视线稍微上移,能看到两排湿润的睫毛又卷又长,高而直的鼻梁。
其实他每次见李大人时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绷得死紧。不仅仅因为这个人是他的主子,不仅仅因为这个人掌握着他的生杀,不仅仅因为他效忠于这个人……
顶替小十九?那么,小十九又要去哪儿?他犯了错?办砸了差事?还是……像其他那些莫名消失的探子一样就此消失?
发已半干,十五又用宽齿梳子轻轻的通顺过两遍,这才对着李赞一抱拳:“大人,属下告退。”
李赞却拽住他的衣角,半闭着眼,唇边一丝微笑:“十五,你回来了真好。”
十五慢慢后退,看着自己的衣服在李赞指间慢慢抽出,直到完全撤离,这才又一抱拳,退出房间。
出了门浑身一抖,只觉连脑瓜皮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