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锁门,只是将门掩上。
呼出一口长气,慢慢地解开外袍脱了,舀了些水洗脸洗手。他们住的这小屋虽然简单,屋中除了床铺桌椅和小柜等必须品再没有任何装饰玩意儿,但他觉得很好,很舒服。
在璇玑营,每一个人都可以踏踏实实的睡觉。有床,有被。而且,不需要缩在某个房梁,或者树杈,或者草丛,所以,十五觉得很幸福。
屋子里有统一配的火盆,虽然只一个,但他也觉得足够了。璇玑营的被子够厚实,比红姐家的强很多。
想到这,十五擦干了手和脸,做到桌边倒了杯水喝着。
听大人的意思,他接下来的活儿都是在城里。那么,看看哪天有空闲去瞧瞧红姐和四哥的新居也好,当然,要偷偷的。
正想着有了那笔庆南王赠予的黄金,这两位老探子就可以好好地买些草药来调理身体时,三十儿像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爽朗的笑着:“大人给了什么赏赐?快拿出来同享。”
“两日的假期,你可以去问问大人能不能你一天我一天的同享吧。”
三十儿垮下脸:“我还不想死呢!”又小声嘀咕:“大人真小气。”
十五皱着眉飞快的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向门外一扫,摇了摇头。果然,也没听见脚步声,房门又开,却是十九。
只见他手里捧着个小托盘,上面一只月白色的细瓷茶碗,脸上挂着笑:“十五,大人的赏赐。”放下东西,又道:“大人嘱咐,你这趟差事去的久,回来这两天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别南边散漫的久了就忘了营里规矩,回头二叔的鞭子可是不长眼的。”
十五点点头:“谨遵大人吩咐,谢大人赏。”
十九又一笑,这才去了。
三十儿看着盘子里的东西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问出口。他们璇玑营的人,可以玩儿可以闹,但彼此的活计是从来不会问的。这,也是规矩。
被这事一冲,三十儿知道李大人不会平白赏下来一只茶碗,个中必然有隐情。他不方便久留,只是又跟十五说了几句他给带来的松子糖很好吃,也退了出去。
十五抬手摸了摸李大人赏的茶碗,盘子里还有一把扇子。在心底默默的叹了口气,本来他还想把庆南王给的茶碗和扇子卖了换点零用钱,这下可好,原来大人对他在那边得了什么赏都门儿清。
转身去小柜里拿出他自己的包袱,取出被仔细包裹的东西。
庆南王府里还有璇玑营的人?按说不能够啊,没看营里少了谁。挠挠头,算了,不想了。以大人的能耐,他是没机会猜得到的。
有点伤心的把庆南王给他的茶碗和扇子摆在小盘子里。
可惜啊!李大人赏的东西是绝不能卖的,零花钱就这么没了……
端着东西又去了趟李赞的院子。
这回没让他进屋,有小厮接了直接送进去。
站在门外,能听见屋里有阵阵笑声,一个脆脆的声音说:“哟,南域的瓷器也不错啊,就是不知道砸下去是什么响儿。”
李大人低低的笑道:“那你砸了咱们听听。”
“啪啦!”
“不好听!”
十五在外头听了神色微动,心中无比惋惜。虽然不了解这些瓷器玩意儿,但南域藩王用的东西总不会差吧?
忽然又听“刺啦刺啦”的声音,然后还是那个人说:“扇子撕起来到还有意思。”
这时,小厮又出来,“大人吩咐你可以回了。”
十五抱拳说:“是!属下告退。”转身时眼角一扫,一地的碎片旁,一把撕碎的扇子。
休整两日后,监视工部岑侍郎。
这个活儿很轻松。一个普通官员的府宅于十五来说和民宅没多大区别。象征性的几个护院不过是身体结实些的小厮,他甚至不用费心去寻隐蔽角落。随时随地的变换一下位置,听听墙角,随时随地的趁岑侍郎外出,潜入书房翻看文卷奏折。
这岑侍郎人品不错。
只看家中用度就知是个比较清廉的官。
如此到了大年夜。家家户户都是一家人团圆,连带他们璇玑营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十五揣着一大块京城老字号点心铺的百果年糕回了营,今天他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唔,年糕里很多果料,桃仁,瓜仁,各色蜜饯和红绿果条。
年糕凉时是很硬的,活像个砖头,一定要在炭盆上架起一块铁篦子,稍微刷上点油,切上厚厚一大片慢火烤一烤,等一面变得焦黄了便用匕首挑着翻个面儿。
十五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严肃的盯着即将烤好的年糕。
用匕首戳一戳,唔,已经可以吃了。
泛着金黄色的软软的年糕上隐约可见花花绿绿的果脯,看得他食指大动。咬一口,又香又粘又甜……真好吃!
年糕很烫,十五的嘴撅成个圆,吸着气,舌头也在口里翻来卷去。嗯!吃年糕,要的就是这个范儿!
大满足,再来一口,舒坦!
可惜当他在烤第二块时,三十儿的鼻子探了进来。
“年糕!”
十五赶紧用手指压着嘴唇示意:“嘘~~”
可惜,晚了。
十九奉命来招十五的时候,一进房门吓了一大跳!
一屋子,至少十来个璇玑营刺客,非常严肃的围在火盆旁,或站或蹲,十来股利刃般的视线全集中在篦子上滋滋作响的几块烤年糕上。
“十、十五,李大人传你。”
其他刺客的脸上不约而同浮起“铲除了一个强劲对手”的朦胧微笑。
十五默默的站了起来,冷冷的说:“年糕,我买的。你们,记得给我留一块。”
刺客们纷纷表示:“一定。”
庚王府的大年夜相比来说算是很清静的。
庚王李赞年虽二十有六,但一直未娶王妃,侍妾有两房,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外界对李赞的品评以温文儒雅居多,也有说他蛇蝎心肠的。
反差如此大的评价,十五从来不往心里去。于他来讲,于璇玑营所有人来讲,李赞就是李大人,是他们的主子,是他们宣誓效忠的人。
到了院子没有通报,直接被小厮领了进去。
房间内有一桌酒席,席上只一人,含笑的看着他:“过来陪我吃饭。”
十五拱手一礼:“遵命。”径直坐到李赞对面,拈起筷子毫不客气地每样都夹了一些吃了,放下筷子,“无毒,请大人放心食用。”
李赞愣了愣,旋即大笑:“好!”一挥手,管事端来一个四方小盘,上面罩着红布。
“王爷赏的利是。”
十五离席退开一步,跪下磕了头:“谢大人赏。”
李赞微笑着又挥了挥手,待管事的退出房,亲自走到十五身边,弯腰扶着他的手臂:“起来吧。”等到人站了起来,嘴角微勾:“还没跟我说句吉利话。”
“呃……”财源广进?升官加爵?这些似乎都不合用啊!十五在心里挠墙,“呃……”说什么?有了!
“祝大人平安康泰,寿比南山!”
李赞的手一直没松开他的胳膊,此时听了更是用力一掐:“现在说了寿比南山,等我做生日时,看你还能说什么?”
“福如东海。”
被噎住的李大人顿了一下,不理会,“来,坐下吃菜。”
十五陪着吃了一会儿,他也不会那套逢年过节应景儿的说辞,就那么埋头猛吃。李大人给夹什么他就吃什么,给盛汤就喝。
终究还是绷不住了,突然再次跪倒:“大人,属下有一件事一直隐瞒。”
李赞抬了抬眉毛,“什么事?”
十五头垂得极低,把庆南王赠予的百两黄金一事说了。
“哦?这不算什么。他赏你是因为你救了他一命,收着便是了。”李赞说罢抬起脚用靴尖勾起他的下巴:“收好你的金子,所谓财不外露,懂么?”
“属下……”十五迟疑了一下,但习惯大于私心,璇玑营营规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对李大人不得有丝毫隐瞒。
“属下得到的金子已分赠与阿红和初四。”
“为何?”
“这次回京暴露了他们的住所。两位前辈生活贫苦,而且,初四是属下的师傅,红姐一直以来亦对属下照顾指点,所以这笔钱全当做徒弟和晚辈的孝心。”
李赞微微一笑,勾了勾手指让他站起来,“他们这些下去了的探子和刺客,璇玑营自有安排,也必然会照顾妥当。这两个人既然如你所说,有私人恩情在里头,那这次姑且不与你计较。十五,可还记得营规第十四条?”
禁止结党营私!
十五咬紧牙关,“请大人责罚。”
李赞点点头:“这个自然。可是大过年的,我不想打扰了二叔清静。十五啊十五,以后可不许再犯了,记得么?”
“是!谨遵大人教诲。”
李赞一笑,站起身进内室片刻后出来,手里多了一根极细的皮鞭,黑黝黝的。
十五泰然脱去外袍散,只穿着中衣背过身,“大人请!”
李赞却绕到他正面,手指沿着鞭子一直捋到鞭梢:“只六鞭,给你一个记性,毕竟是过年,咱们也图个顺。”
守在房外的管事听见里头传来啪啪的鞭打声,咬了咬牙,偷眼看投在门窗上的人影。但见十五直挺挺的站着,六鞭打完后的王爷走过来用鞭子柄敲了敲他的胸口:“可长记性了?”
十五的影子垂下头:“属下谨记。”
“疼么?”
“属下应受的责罚,不疼。”
管事听见王爷轻笑:“我知道你爱吃百果年糕,你屋里那块恐怕都被人吃光了吧?”
管事的立刻一招手,立刻有小厮捧来一碟煎炸得金黄酥脆的年糕,接过来,推门而入,恭敬的行礼:“王爷。”
“这个是府里自己做的,比外头的料足,你也尝一尝。”
十五头皮发麻,胸前的血檩子已经忽略不计,他现在只能张开嘴咬上李大人亲手喂到他嘴边的年糕。
可惜被大人喂食……对于他来说蜜糖也能变苦药。
李赞看了一眼指尖沾上的油星儿,抬手抹在十五的胸口,满意的听到他的抽气声,一笑:“我对你好不好?”
“好!”
李赞仰头大笑,“记住我对你的好。行了,下去吧。”
管事立刻端起王爷赏的利是银子和炸年糕和他一起退了出去。一直跟着送到璇玑营院子门口,这才交给他。
“十五,你们院有没有闹耗子?”
“没有。”
“哦,后厨倒是闹了。”
等管事大叔走了,十五终于放松下来。心里暗暗的感谢这位大叔的提醒,耗子么,肯定是有的,这也是他最畏惧李大人的地方。
别想在大人面前有任何隐藏,大人无所不知。
恐怖!为什么他总觉得在面对大人的时候自己就像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回房。
人已经都散了,桌子上包裹年糕的油纸中央,一块拇指大小的年糕静静的躺着。
十五憋了又憋,终于忍不住笑。这群混蛋!
匆匆给胸前伤口上了些药粉,脱掉长袍,换做夜行衣,双手平放在桌面上,在没有烛火的黑暗房间内静坐。
当前院第一颗烟花升空之时,他终于动了。
初三的糖果,十一的烧饼,初五的酱肉,二十四的蜜饯。当他试图潜行进初一房里继续时,只听这位大哥幽幽叹了口气:“一起,如何?今年我比较穷,没买私货。”
“咦?”
初一伤心的说:“李大人给我调回来了,箫王府的外差没了。”
“哦。”
大年三十儿,最终十五的年夜饭餐桌很丰盛。虽然有初一同享,但初一可不想某些人那么能吃。
两个人还小声的交换了一下意见,一致认为二十二的睡相最难看。
初一舔了舔手指上沾的蜜饯糖粉,“十九不在房里。”
十五用匕首翻了翻小铁篦子上加热的年糕:“唔,你可知咱们院闹耗子么?”
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