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是欢欢喜喜过大年,璇玑营众人却是放松不得。
逢年节休沐之日就是这些官吏互相走动拜访之时。平日里也许还要诸多避讳,现在正是可以堂而皇之。
十五照例的潜伏在工部岑侍郎家中,无聊得几乎让他想打哈欠。
侍郎家用度相比其他官吏要简朴许多,仓房中囤积的年货也不过和寻常百姓家没什么两样。无外乎腌渍的白菜,酸豇豆,咸肉,鲜肉,还有给府中孩子们吃的糖葫芦和芝麻糖之类。
十五想起庚王府的年货,只各种山珍和海味干货的匣子就摞有一人多高,其它那些精致的食材更是多不胜数。
大人很有意思,这些好东西从来都不直接吃,而是用来熬了浓汤炖白菜,炖豆腐。他总能看到传菜的奴才小心翼翼的捧着炖盅,有次好奇,偷着看了看,金黄的浓汤里团着一颗白菜心。
天色已黑,来拜访的客人早就散去,但十五需要一直监视到侍郎脱了鞋子上床入睡,他的活儿才算结束。
啃过干粮,又去后厨偷偷喝了碗凉水,冬天的水,真是冰牙。
侍郎一家人围炉夜话其乐融融,十五很羡慕。
岑家的大公子已经十三四岁,说话声音朗朗动听,看起来斯文俊秀,估计以后必然继承其父衣钵走上仕途。其他几个孩子年纪尚小到看不出什么,但十五很喜欢岑家最小的那一个。还被奶娘抱在怀中,看光景两岁左右,带着虎头帽,穿着喜庆的红衣服,脸蛋白里透粉可爱非常。
仔细倾听着随风传来的只言片语,这就是家的感觉?
忽然耳朵一动,十五轻巧的翻身一跃,躲到一丛枯萎的月季后面。
有小厮匆匆来报,工部范郎中造访。
岑侍郎匆匆换过衣裳赶去前堂,十五提前他一步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了过去。
这个工部的范郎中白天已经来过,并未见有何异状,夜间竟然又来一次?必然得加倍仔细留意才行。
听了一会儿,两位大人不过是聊些部内公务。十五所隐的地方看不到两人的表情,但璇玑营的人其中一项能耐就是辨声。
果然,不一会十五就听出端倪。在来访的范郎中提到一位“鹤群兄”时,岑侍郎的声音微变,比平日里的泰然多了一丝紧张。
鹤群?
十五眯了眯眼,这个名字他肯定听过,是在哪里呢?
猛然灵光乍现!奉州宋鹤群,他回京路上替初一干的那份活儿,三十儿后来找的那起替罪羊正是在刺杀时高呼过这个名字。
想到这一层,十五立刻调整了一下姿势,由缝隙中小心观察两人的神色动作。这些官吏,有时在说到机密处,往往善用手势或以指沾水写字。
这一看,果然见岑侍郎面色不善,正给来访者打眼色。
范郎中一愣:“您是说,璇玑营……”
侍郎赶紧摆手道:“来,喝茶喝茶,这是南边来的好秋茶。我一个门生现今挂职征茶司下,他回京时送来了两包好的,范大人若是喝着顺口,走时带去一包。”
说着便以两指沾了少许茶水,在桌面上飞快的写了几个字。
【东西可带来否?】
十五于暗中一笑,任你们这些官吏再狡诈,我家大人老早就防着你们这一招。
璇玑营上下,基本都可以观形辨字,唇语更是不在话下。哼,就随你们自作聪明好了。
那范郎中也是个上路的,果然嘴上说着:“这茶香气平和,我喜欢是喜欢,就是不能夺人所爱啊。谁不知岑兄最爱秋茶?”
手指却在桌上写到:【已交付小厮】
到这儿,十五便又缩回无需再看。既然您是有缝的鸡蛋,那就别怪在下不客气了。侍郎府,果然不如表面这般太平!
前几日一直疑虑李大人为何要监视这个本分的官吏,如今看来,大人英明。
也许是自己的事说完了,岑侍郎放松了警惕,低声问了一句:“我听说奉州有青年士子联名上书为行凶者请愿,揭露宋鹤年贪污舞弊。这个事儿,师尊怎么说?”
范郎中声音里透出些许惧意:“师尊到没直接说什么,只是我走时他老人家说了一句,人已经死了,替活人多担待些也无妨。”
十五听了皱眉,岑侍郎却说:“师尊通晓大义,向来懂的取舍。”
后面两人不再继续这话题,转而又说了些家常话便散了。
十五等人去屋空又躲了一刻才从藏身的地方悄然离开。但他并不着急回营,反而在侍郎府仓房又潜伏一个多时辰,待夜深人静,看门的狗子都入睡时才又出来。
他记得,在后院有一口枯井。
这一连十几日潜伏侍郎府,早把每一间屋每一只柜子摸了个通透。
如果岑侍郎要藏什么东西,比如金银财宝,后院那口柴房边的枯井和周围并未种植任何花木的空地,就是唯一的地点。
天上一弯新月。
十五站定在枯井旁,仔细聆听周围动静。片刻后自怀中摸出一条长长的油纸捻子,点燃后将捻子垂下井,一面留意四周一面观察井内那一豆火苗。
下至丈余,忽见火苗一歪。
果然!
十五迅速收回纸捻熄灭,而后仔细在井旁空地上搜索探查。伏在地面以匕首柄轻轻敲打,终于在离井旁五步处敲出异响。
轻巧跃起,从柴房拿来扫院子用的大竹枝扫帚轻轻扫平空地上的脚印和凿击凹痕,又拿来少许干草碎屑撒在地上。
一切伪装完毕,这才离去。
新月依旧。
第二天早起的奴才们来后院取柴火时,谁都看不出这块空地有任何异样。
当夜,回到王府的十五简单清洁整理后立刻去回李大人。
被管事大叔领进房门,依旧是屋外严寒屋内春,并且这回是春光难掩。
细碎的声音怎躲得过十五的耳朵,还有那让人脸红心跳的娇喘,不依不饶:“王爷~~不要离开,你看辉儿都这般样子了,哪个不开眼的现在来回差事!王爷~~王……”
“啪!”
娇滴滴的呼唤被清脆的声音打断。十五都替这倒霉蛋疼的慌,必然是被抽了一巴掌吧?唉~李大人下手向来重,这青年的嫩豆腐脸蛋儿必然留下五指印了。
只听大人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笑:“辉儿乖,我去去就来。好生等着我,不许闹。”
“是,辉儿不、不闹,呕……”
又被掐脖子了吧?十五无奈的微微抬了下眉毛。
管事见王爷出来了,这才恭敬的行礼告退。
十五单膝跪地,“打扰大人休息了。”
眼前的厚地毯上停下一双赤足,凭衣角看,李大人此刻只穿了件薄绸衣。
“随我来。”
十五站起,跟在李赞身后到了另一间屋。屋内陈设简单,似乎是大人平日读书休憩的地方。
“不用跪了,站着回话就是。”
“是!”
刚要说,又听大人吩咐:“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十五莫名其妙,但也只能遵照吩咐,直挺挺的站在李赞对面,一五一十的将探查来的情报回了。
李赞坐在书案后静静听完,闭目想了片刻,忽然唇边扬起一丝微笑:“岑向农!你个老狐狸也有落在我手里的这一天么?”
突然睁开眼,目光灼灼的盯着十五:“你做得很好!”仰头大笑,笑声却比屋外的北风还冷。
十五越怕什么还就越来什么。
上次他听李大人这么笑过之后,吏部徐大人就被流放边疆,听说连带出的官吏多达数十人,充军的充军,斩首的斩首,真是血雨腥风。
不过他们也活该,自家大人对这种营私舞弊的官吏向来下手极狠。大人说的好,国中若要养着这种蛀虫,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虽然大人以非常手段暗地里调差贪官污吏是保家卫国,但十五还是很畏惧他这种笑声,还有他那雷厉风行的手段。
忽然想起岑侍郎的小公子,那个圆圆脸蛋的幼儿。
好在,大人历来对犯案者家属颇为宽厚,要不然,十五心里真是有点儿不是滋味了。
李赞站起身在小书房内踱步,又问了一些侍郎府的细节。十五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将那些细枝末节摸了个清清楚楚。
停步在十五身旁,忽然微微一笑,抬手捏去他头发里的一颗草屑,“这么冷的天儿,还要在外头藏着。”说稍稍凑近闻了闻,“洗过了才来的?”
十五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声音略为干涩:“是!”
李赞变本加厉,鼻子几乎贴在他的脖颈:“很好闻,清香……把上衣脱掉。”
大人喜欢男子不是秘密,但大人会对璇玑营的人下手还闻所未闻。十五心如擂鼓,但也只能默默服从。
手脚利索的脱去夜行衣,又在李赞的示意下脱掉中衣,袒胸露背,已是一身冷汗。
李赞站在他身后,轻声说:“上次打你,还疼么?”
“回大人,不疼。”
一只温热柔软的手从背后探来,指尖沾满透明冰凉的药膏,慢慢涂抹在他胸口结痂的鞭痕上:“伤口还没好,冬天又干又冷……涂这个,舒服吗?”
“回大人,舒服。”
李赞又在他脖子上嗅了嗅,还是那句:“很好闻……”
他对这个番号十五的刺客有种格外的喜爱,但也仅仅是喜爱。
璇玑营的每一个探子或者刺客都是他的心血,是他的耳目,是他隐形的利刃,斩除所有不利于国家的腐肉的匕首!
他爱惜他们每一个人,就像爱惜自己的手指一般。
十五,多么有刺客天赋的青年。对于这样完美的下属,他当然要加倍的爱护……
可惜李大人的爱护,某刺客实在是无福消受。
终于被放出来时,十五觉得自己就像受了一趟大刑,不,甚至比大刑还恐怖!
回到自己的小屋,脱去衣衫上床,终于能躺下休息是每天最美好的时光。
胸口还残余着药膏,黏糊糊的。但十五知道,这里头掺着上好的外伤药,至于那些香喷喷的成分……姑且不去想它。
又好奇,李大人身边怎么回常备着这种药膏?
心头猛然一紧!不会是……给那些男子用的吧?
呕!
十五翻身爬起,撩起衣服,随手抓起一条塞在枕头下的手巾猛擦。总算安心了一点儿,又发现,这块手巾,是庆南王府的。
唔,其实,庆南王那个人还是挺不错的。
他府里那些“公子”和李大人养的根本不是一个段位。忽而一个个名字在脑中浮起,荣敏,蒲绍,蔡廷,林梦卿,还有翠翠姑娘……这些名字都变得很遥远了。
不知为何,十五又想起他开垦的那块萝卜地,还有神神叨叨的花匠伍伯。庆南王府的日子简直快乐又逍遥,最后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一丝微笑爬上嘴角。
突然睁开眼!
伍伯!原来李大人的暗哨是他。
作为一个花匠和他央求耕种一小片地的最大的相似之处——可以很方便的在庆南王府中走动而不被人怀疑,又不显得突兀!
思绪收回,十五又闭上眼,心中感慨万千。
李大人,真厉害。
年后十几天,还是正月里的日子,突然朝中再起风云。
先是工部侍郎岑向农被一本奏折参上,当堂拿下,再就是刑部提审若干连带朝臣。据说,那一日朝堂上哭天怆地,“冤枉”之声此起彼伏。
到底捉了多少?十五不知道,他只知道皇帝钦点庚王李赞主审。
他和初一换了侍卫衣衫随行。
之前他探查到窝藏赃物的地窖被打开,整整一箱子黄金,更有数不清的珍玩。
李赞含笑站在一旁,掂了掂其中一块砚台,笑道:“凭一个小小侍郎的薪俸,只怕十年也买不起这种东西吧?”
说着眼神一扫,刑部随行官吏满头大汗:“是,王爷英明。”
李赞拢了拢披在肩上的雪貂斗篷,轻声细语:“藏了这么多宝贝,家里过的却简朴得很。这也是刘太傅的教导么?”
听到此话,有三四名随行官吏齐齐跪下:“王爷,这话说不得!”
李赞微微一笑:“工部这几个也真是不给刘太傅争气,岑向农平日里看着正人君子,谁能想到他们水利司竟然在他这么个‘君子’的带领下贪污了这么多银子?平州-奉洲运河段的估销银两可是一直由岑向农主理?”
有工部官员上前答道:“回王爷,正是岑侍郎。”
李赞侧过头,俊眉秀目中蕴着一把利刃,声调却是无比温柔:“奉州运河段监察使可是前一阵子被刺杀的宋鹤年?”
“回王爷,正是。”
“真可惜,这宋鹤年、岑向农,全是刘太傅的门生啊~”
跪在地上的官吏面面相觑,无人敢再多一言。
李赞垂下眼帘。
刘仕冕,本王特意露了风声给你,不知你会有什么手段?不要让本王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