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云没想到还会有机会醒过来。
仿佛从黑暗死寂的水底浮上来,缓缓睁开的双眼一下子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明,有微微的刺痛和酸涩。
条件反射地重新合上眼皮,两条细线般的水迹从眼角浸出。
她应该是到了天堂才对。
那一刹那她仿若看见了父亲慈爱而担忧的脸。
“爸爸……”
女孩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要被撕裂似的难受。
无论是幻象还是真实,她始终渴望再见至亲一面。
如此想来,那双有如黑琥珀的眸子迫不及待地再次张开。
很温柔的面容,担忧地注视着她。
可惜不是父亲,不是喜欢弹她额头捏她脸蛋却总是把她纵溺得无法无天的父亲。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爱她如斯。
女孩看到的是一名青年,金发蓝眸,俊脸上眉头微蹙。
那神情隐隐似有愧疚,让人心生不忍。
见她醒来,站在病床旁的波风水门弯下腰,宽厚的手掌搭在她的额头上。
片刻,吁出一口气,微微一笑,犹如春风盈室。
“烧已经退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千云定定地望着他,面上平静无澜。
青年眸光一转,轻声轻语地接着说:
“放心吧,这里是医院。已经没事了呐。”
“对不起啊千云。”
后面一句话伴随着低低的叹息。
突然之间眼前浮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千云的目光从青年脸上转到了白茫茫的天花板上。
那是九年前,鞍马香织刚去世不久。两岁的女孩固执地认为母亲终有一日会回来,于是天天爬上窗台翘首以待。
一日黄昏,她听见前院的木门处有索索声响,心中顿时大喜,忘记了父亲的嘱咐倾身探出窗子张望,一个不小心从窗台摔下地上,硬生生的“嘭——”的一声,小胳膊小腿不免蹭破了皮肉。
那时的女孩还没有学会忍耐,不过是个任性执拗的不可爱小鬼,坐在地上一下子就哇哇大哭起来。
然后一双温厚的大手将她抱入怀中,就似这般的轻声轻语,耐心地哄着:
“没事了,千云。爸爸在这里。”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些年来父亲给予她的温暖,像是要弥补她丧失的母爱,加倍加倍再加倍。即使是他自己还沉浸在丧妻之痛的时候,也不忘轻拍着她的背脊说:
“放心吧,千云。爸爸在这里。”
爸爸在这里。
爸爸在这里。
可是现在,连爸爸也不在这里了。
见她这样不言不语,波风水门原本就皱着的眉紧了紧,尔后一脸关切。
“是不是哪里不适?我去找纲手大人。”
“不……水门上忍。”
女孩说话了。原来清清脆脆的嗓音沙哑难听,带着细微的鼻音。
她这会儿倒是很平静地扯了扯嘴角:
“我没事。”
千云是知道的,父亲战死,这名青年内疚而自责。
他一定是觉得自己也是间接的侩子手,这个家庭的家破人亡,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不是他决意要劝服鞍马川云复出,也许木叶就会少一个孤儿,至少那可怜的孩子不会是鞍马千云。
是他间接摧毁了这孩子的最后一层保护壁垒。
其实不是的,千云知道这不是谁的错。
在战争面前,人类太过太过渺小,就算一只弱小的蝼蚁都要比人类拥有更强大的逃生能力。
何况,忍者是不允许临阵逃脱的。
鞍马川云一直清楚这一点,复出与否,和曾经年少的他对忍者的推崇无关,和夺回名震各国的英雄忍者称号无关,他惟一坚持的,只有那个简单朴实的信念——
他要替香织和白牙守护木叶这一片安宁的土地,这里有他的女儿、挚友的儿子,以及一个个笑容烂漫的孩子的未来。
作为长辈,他一定要为后辈守护好他们共同的根。
千云不怨任何人。
为木叶而战——父亲是愿意的,哪怕结果付出了性命。
她怨的是战争,是野心,是欲望,是微小的自己的无能为力,是这个任由杀戮生生不息的世界。
在怨恨中挣扎,这是世人周而复始的命运。
一代接着一代,逃不出这个诅咒的囚笼。
她的目光转了一圈,又落在面前青年的脸上。
他是这样善良温柔的一个人,就像村民们所传颂的,是这个暗黑残酷的忍者世界里最灿烂的一道光。
带土时常叫嚷着——我将来是要成为像水门老师一样的英雄忍者——
连父亲都说,卡卡西跟着水门是最合适不过了。
犹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一个阳光与他发色一般灿烂的秋日,旗木朔茂逝世一个多月后。
家附近的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果香,千云拖着不情不愿的卡卡西爬上树上摘苹果。
那年是个难得的大丰收,红到发亮的果实分外诱人。
秋日晴朗,满眼的植物竟呈现出一派有如春天的欣欣向荣,它们一定不知道,在不久前,木叶彻底失去了白牙。
挂在最高枝头的那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女孩伸长了细细的胳膊却如何也够不着。
“别摔下去啊笨蛋。”
小少年在她身后貌似不耐烦地提醒,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动,指间的苦无逆着风向飞驰而去。
咔嚓一声细枝被切断,红色的果实垂直下落,径自滑过女孩努力伸长的指尖,触感冰凉。
千云缩了缩五指,收回什么也没抓住的手,满脸叹惜。
“好可惜啊,明明差一点就可以拿到了。”
从树顶掉到地下,恐怕只剩一滩苹果泥了吧。
女孩从树间探出头去,不由得一时怔住。
树下站着一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生,金黄色的发,面容俊朗。
他抬头看见枝叶间女孩的小脑袋,湖蓝色的眸子里笑意温和。
“我是来找卡卡西的。”他说。
小少年顿时从枝干上一跃而下,跳落到青年身边。
“水门老师你回来了。”
“是啊,卡卡西。”
青年大手揉了揉学生的银发,却用一脸掩盖不住笑容的正色神情教育道:
“把人家女孩子一个人留在树上,很没有风度哦。”
然后朝她伸出双臂,温温柔柔地粲然一笑。
“下来吧。”
小少年懒懒地白眼一翻。
“老师你太多虑了,她爬树比猴子还厉害。”
…… ……
千云扯扯嘴角,终于成功地扯出了一个微笑,语气缓慢地重复道:
“我没事了,水门上忍。”
她不能任性地要旁人为她担心。
细细看下来,其实金发青年很像一个人。
无关相貌身形,是一种感觉。
一直以来,波风水门给她的感觉,很像旗木朔茂。
同样是那般温文尔雅,相处之间让人如沐春风,很难会令人想到他们竟是名声响彻各国的强大忍者。
卡卡西愿意亲近水门,除了他的的确确是一位好忍者好老师之外,也许还因为少年心中始终残存着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对父亲的眷恋。
是心底无意识的对与父亲有着同样气息的人的亲近。
如此说来,波风水门以后的孩子会不会也和卡卡西有着不寻常的相似之处?
千云眨眨眼睛,也许那孩子更像总是有着灿烂笑容的带土也说不定。
门突然被打开。
一男一女出现在病房内,见到波风水门,双方点点头算是招呼。
金发青年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吧,千云”,便告辞离去。
后面的应该是人家的家务事了,他也不方便在旁。
千云“嗯”了一声,目送他出去。
来人是堂兄鞍马群云和堂姐鞍马云烟。
“真是个责任心强烈的男人呢,水门上忍。”
鞍马群云在青年离开后轻轻感叹道,复又转头看向千云,眼神深深的全是歉意。
“对不起啊,千云。”
如果他早点发觉那些族人还肩负着杀她的命令,一定不会让他们追寻过去。
这是师父唯一的遗孤,他怎么能够在师父尸骨未寒之时让她紧随而去?他愧对一直尽心教导他的恩师。
只可惜他这个所谓的族长,在族中势力尚未成气候。
每个家族背后的长老团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但他仍愿尽己所能去保护师父最疼爱的小女儿。
“群云哥哥已经尽力了。”
这是鞍马云烟。清秀的眉目与群云极其相似,也像刚刚逝世的鞍马川云。
说起来,鞍马家的人皆棕发黑眸,双眉细长,脸庞不见得多么姣美动人,最多算是中上之姿,隐隐有一股英气。
千云除了棕发黑瞳袭自父亲,脸庞线条和五官俏似母亲香织,柔和而淡雅,与一族的典型相貌相差不少。
云烟和群云相视一眼,后者坐在床边的木椅上,对女孩说道:
“千云,你年纪还小,一个人住不安全,不如搬来本家和我们一起住吧,好歹有个照应。”
若是今次的变故再发生,失去父亲庇护的她恐怕只能凶多吉少了。
长老团绝对不允许一族的血继落入他人手中。
他想起来这之前族中长老的一番警告,他们的意思是派人24小时监视着,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采取行动。
群云当然知道他们所谓的行动,莫不是营救不及便诛杀,而且无论怎么看,都是后者几率更大。
他实在不希望小堂妹就这样因血继而丧命。
思来想去,唯有提出这个折中的做法,既不违逆长老将其幽禁的意思,又能最大限度保护她的安全,也不易落人话柄。
况且,他确是有义务照顾好师父的遗孤,等她到了适婚年龄,他会为她挑选一户殷实的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
没错,是幽禁。
千云何尝不明白,鞍马一族的血继限界长久以来就是外族外村虎视眈眈的一块肥肉。
如今她这个觉醒了血继又无依无靠无力还手的孤女,是最适合下手不过了。
她当然明白自己的处境。
当年旗木朔茂的担忧,在此时清清楚楚地暴露于眼前。
千云更明白这种幽禁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大概等到她再长大一些,为了一族的利益长老团会将她用于联姻。虽然有族长堂兄在,她还不至于被当作弃子,但此后一生再也不会有自由。
爱与不爱,夫家人品如何,再也不是她能够选择的。
呵,多么可怕的后半生。
“我下个月就要出嫁了,你以后就住我的房间吧。”
云烟说。密密的睫毛垂下,眸中的情绪模糊不清。
这就是依附家族生存的女子的宿命,以婚姻之名为一族获取利益,如不,便无其他利用价值。
你看,嫁出去的女子,闺房随即归他人所用,娘家再无她立足之地。从此之后,即使在夫家受尽委屈,也无处可哭诉,无处可依靠。
今日的鞍马云烟,就是将来的鞍马千云。
“是哪一户人家?”
千云淡淡问道。
答她的是堂兄群云:
“日向一族分家的日差上忍。”
日向日差。
千云想了想,脑海里并无半分此人的印象。
但在宗家和分家等级极其分明的日向一族,那人想必并无多少地位。堂姐云烟嫁过去,以后的日子估计不会好过。
由此看来,日向一族虽为大族,没有觉醒血继的鞍马云烟,大概是被当作半个弃子。
千云顿时心生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