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浩一边走,一边转着念头:
县主簿是个介乎官、吏之间的职位,说官,它是官里头最低的一级,说吏,它是一县吏员之首领,这个职位,作用大小,端视乎主官为政的风格,若知县是个强项令,主簿就是个普通秘书;若知县无可无不可,主簿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就多了去了。
山阴县的情况是:知县周宗是个典型“不耐繁剧”的,县丞史行之又恰恰好丁忧去了这位史县丞,又恰恰好是“我”原本的靠山,于是,一县庶务,正经由这位展主簿主持了。
也就是说,这是个极紧要人物,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应对
还没出大门,便遥遥望见门外一人:头戴桶子样抹眉梁头巾,身穿皂沿边麻布宽衫,背着手,身形挺拔,眉目疏朗。
吴浩心中一动:这是典型的读书人打扮啊,哪里像个官吏呢
本来,若要文绉绉的拍马屁,可以喊“展三尹”知县为“大尹”,县丞为“二尹”,主簿就是“三尹”了,但吴浩心念电转,将到了嘴边的“展三尹”吞了下去,一边作揖,一边朗声笑道:
“展兄大贤驾临,蓬荜生辉”
同时,他的揖也很有特色:虽然叉手,但双臂伸直,高抬于胸前,而头不低、腰不弯,加上大步流星,显得异样“豪迈”。
展渊很意外:“展兄”的称呼意外,“大贤”的说法就更意外,于是,含笑回礼之时,“将仕”或“大官人”的称呼也变了:
“风尘俗吏,何敢称贤倒是吴兄风采名不虚传啊”
吴浩大笑,“惭愧传到展兄耳中的,一定不是啥好话”
四目相交,火星隐迸,二人心中,都是莫名一荡
这个世界,有样物事,曰气场,曰第六感,曰化学反应,这两个人,气场暗合,彼此有所异感,几句话,便生出化学反应来了
这个世界,真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回事的。
此时,吴、展二人,虽皆心中隐有所感,但还未真正意识倒他们相遇之意义,所谓风云际会,所谓如虎缚翼,这个世界,从此不同。
相让入内,分宾主坐定,侍婢奉茶。
展渊抿了口茶汤,“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擅造潭府,却实是无事忙,只不过,虽无事,却有因。”
吴浩微笑,“展兄这话,听着像打禅锋啊”
展渊点点头,“释家讲因果,确实,世间事,有果必有因。”
顿一顿,凝视吴浩,目光清澈,“我好奇的是,吴兄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如此特立独行,这个因,是什么”
吴浩颔首,“好,展兄痛快,开门见山”
两手伸出,各竖起一根食指,晃一晃右手食指,“这件事,对外,我有一种说法。”晃一晃左手食指,“对自己,我有另一种说法。”
展渊微笑,“吴兄不说对内而说对自己有意味”随即正色,“愿闻其详。”
“好先说对外。”
“黄达劫我一事,展兄自然是晓得的了,事实上,谋我者,不止黄达,还有族里头的人单单一个黄达,势力就在我之上,目下是二打一,彼此力量,愈加悬殊了”
“我自然要赶紧招兵买马可是,我的兵源在哪里平水乡就恁般大,彼此乡里乡亲,黄达又是本乡第一个大户,我招来的兵,对着黄大官人,下得去手”
“所以,真正能用的,只有原本就是我这头的人佃户。”
“可是,以平日东主对佃户之刻剥,佃户们不视我为仇雠就谢天谢地了,怎可能指望他们为我出生入死”
“我明白了”展渊点点头,“所以,必须让利”
“对免欠、减租是这样来的,吴团也是这样来的”
“很合理。”展渊再次点头,“那,吴兄对自己呢”
“我想做个实验。”
“试验”
展渊将“实”听成了“试”此时代,“实验”的意思是“实际的效验”“实际的经验”,“试验”才是现代的“实验”的意思,歪打正着,展渊正好同吴浩的本意契合了。
吴浩反应过来,“对试验”
顿一顿,“展兄好奇我何以特立独行,我则好奇身为田主,何以必要敲骨吸髓,将佃户逼得卖儿卖女、乃至上吊自杀,甚至逼出黄巾、黄巢来,也不罢休难道,不如此,田主们就过不了日子了”
展渊的目光,微微一跳。
“还有,许多佃户,原本都是有自己的地、种自己的地的,何以种自己的地,无以为生计,非得过来叫大户们敲骨吸髓”
展渊目光再一跳。
“不说远的,就说平水乡平水乡的农人,有几个种自己的地有几个种大户的地大户的地,有多少正经造簿登记又有多少诡名隐田”
展渊心头一震,“你是在说兼并”
“对兼并”
略一顿,“兼并之术,不须我多说,展兄亦深知,有二”
“其一,欠、贷压身,除了卖地于大户抵债,别无他路可走。”
“其二,小民之田,少则十亩八亩,多亦不过百亩,然缴纳各种赋税之外,还得服充各种差役,忍受胥吏各种敲剥,而贵势之家是不必服充差役的,不得已,则献其田地于贵势之家以求免役矣”
“于是,兼并日盛,大贵之家,一年的租米,最多的,数十万甚至百万石”
“若照章纳税,该给国家缴多少就缴多少,倒也罢了,问题是,阡陌连片,十有七八,都是隐田,大户刻剥的愈多,国家的收入就愈少”
“与此同时,人口明明愈来愈多,但可以征发充差役、兵役的丁壮,却愈来愈少都隐掉了嘛”
“南宋呃,那个,我是说,本朝南迁以来,已近百年,经过多年开发,可耕之田愈来愈少,国家再没有什么余地了”
“余地”二字,吴浩加重了语气,真正一语双关。
展渊心头激荡,他是真真没有想到,这个吴浩,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