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爆发出迄今为止最为狂热的欢呼声,整个竞技场,甚至整个世界似乎都被这欢呼淹没。
但欢呼声不管飞散向何处,也只属于一个人,站在台上的那个人。
倒下的那个人也曾无数次享受过这样的欢呼,但只要有一次欢呼不属于自己,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新老交替的一刻,被冠以最强角斗士的男人,四十多岁的伊蒙洛卡完成了谢幕表演,更加年轻的兽奴在被所有人看好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取得了胜利,接过了最强的名号。
这是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完美的剧本。
为胜利欢呼!
为最强欢呼!
为完美欢呼!
欢呼吧。
墙洞里的皮帽老人用袖子擦擦手中的银剑,借着竞技场上透过栅栏的的光亮看了一眼,其实剑上密布伤痕。他找来一个盒子将银剑放入其中,永久地锁上,于是黑暗吞噬了银剑,连同伤痕一起。
竞技场上,最终的胜利者站起身来,他拖着负伤的身体走向捧着长剑的军官,眼镜男人的那把短剑还插在他的小腿上,使得他走起来有些吃力。
军官捧着长剑从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兽奴伸出左手的四根手指将长剑上平放的沙漏拿了起来,金色的光芒绽放而出,兽奴短暂地失神后,一股澎湃的力量盈满全身,仿佛是干涸的沟壑中重新注入了清澈的激流。
这种力量……
他握了握右手,轻而易举便将腿上的短剑拔了出来,然后左手猛然高举发光的沙漏,这再次引来铺天盖地的欢呼,他转动着眼睛,扫视着包围竞技场的高台。
欢呼声他早已听到过很多次,这一次没有什么不一样。
在高台一处比较空旷的地方,劳伦斯伯爵摘下胸口的缎带蓝花放在桌上,转身带着人率先离场了。
古恩希尔德侯爵翘着双腿,左手放在膝上,右手随意地搁在桌上,眼睛则看向场中的兽奴。
兽奴也正看着他,血液凝结的双眼直直地看着他。
年轻的侯爵收回右手,双手交叉,坐着的身体微微前倾。
兽奴低下目光,然后把右手放在胸口。
侯爵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起身拿着桌上的缎带蓝花带着一众人离去。
竞技场上的军官将长剑放回鞘里,带着兵士尾随古恩希尔德侯爵一同离场了,高台上的人们则还在欢呼,仿佛永不歇止。
男孩从墙头上跳下,落到高台上,然后扒开人群往竞技场上跑,我立刻追了上去,跟着他一同去到竞技场上。
真正来到场上后,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向我袭来,安德留斯的试炼之地,墙壁上的花纹和浮雕,远处矗立的剑冢,以及围绕这里修建的高台,铺天盖地的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来到这里有种暴露一切的感觉,身心被深深震撼着。
除此之外,竞技场上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那是长久以来被血液浸染的地板,闻来简直叫人作呕。
男孩扑到眼镜男人身边,双手抓住眼镜男人脖子上的短剑,咬住牙齿用尽全力把剑拔了出来,兽奴这时走了过来,浑身都被血液浸透,显得极其恐怖。
他看着男孩,闷声开口道:“五年前我亲眼看到老师在这里死在你爸爸手上,今天你也看到了吧,五年后或者十年后,希望你能在这里杀死我。”
男孩把短剑扔在地上,幽蓝色的眼睛看着他,“伊蒙洛卡不是因为仇恨才杀死你老师的,我也不会。”
说完就去拖眼镜男人的身体,想把他背在背上,但男孩才十一岁而已,身材跟眼镜男人一对比,这个差距实在太大了,我立刻跑去帮忙,让眼镜男人的上半身趴在自己背上,双手抓着他的双臂,男孩则把眼镜男人垂下的双腿抗到自己肩上,我和他一前一后往竞技场外跑去。
只余兽奴站在竞技场中,独自享受偌大的欢呼。
“前面,左边,对左边,右边……”
男孩在身后不停指挥,我和男孩扛着眼镜男人一步不停地穿过竞技场外的大门,路上不少人纷纷把目光投了过来,但那些目光中只有两种情绪,一是疑惑,二是厌恶,所有人都躲开我们,有的人嘴里啐道:“躲远点,苍蝇!”
有人认出男孩,然后看着我和他扛着死去的眼镜男人,问道:“小伊蒙洛卡,你爸爸赢了没有啊?”
“我可是跟邻居打赌你爸爸会赢的,赌注是一片面包屑。”
男孩并不理会,嘴里只大声向我喊着方向。
当我们一路跑到山腰一处荒废的墓园时,我把眼镜男人放下,自己也跟着躺在地上,全身都湿透了。
有一股血腥味始终萦绕鼻间,那是从眼镜男人脖子上流出的血,我背着他跑的时候,也流到我脖子上了,我感觉脖子上很冷。
这处墓园看起来没什么人维护,四周都被青褐色的野藤覆盖,散乱的墓碑也被爬山虎的枝叶爬满了,稍微能看清的好多名字都带着伊蒙洛卡四个字。
男孩就地趴下来用双手去刨泥土,两手来回翻飞像是跑圈的仓鼠。
我四处看了看,找了棵野树掰了两根较粗的树枝,然后扔了一根给男孩,“用这个。”
男孩从怀里摸出小刀削了两下,然后把刀给我,自己拿着树枝翻着地面。
我也拿刀稍微把树枝削出棱角,跟着一起挖起来。
男孩速度很快,仿佛不知疲倦一样,土质也不是很坚硬,很快便挖出了一个坑,我俩便扔下树枝,把眼镜男人抬了进去,然后把泥土覆上去,期间我一直没说话,尽管有很多想问的,直到要把泥土盖在眼镜男人脸上的时候,男孩把那只没有镜片的镜框解了下来。
我问道:“你为什么不叫他爸爸?”
男孩一直都跟其他人一样叫眼镜男人伊蒙洛卡,这也是之前我没及时明白的原因。
“他说血溅到眼睛里,很难受,妈妈给他做了一副眼镜。”男孩却转而说道。
“你妈妈呢?”
男孩把镜框揣进怀里,“伊蒙洛卡把妈妈流放了。”
我不由愣住,看向眼镜男人露出的脸,他脸上没什么血迹,还算干净,表情无悲无喜,由于脸部肌肉的萎缩,本来睁着的眼睛只有一点幽微的缝隙。
但我仿佛看见了那双跟男孩一样美丽的幽蓝色眼睛,在昏暗的墙洞里,向我表露出了无限的哀伤。
我用手抚过他的眼皮,心里默念道:“闭上吧,睁着也看不到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