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23th AD1930,6:23 AM,亚细亚洲,长江三角洲。
离别就是这样突兀,我甚至连个完整的午觉都没睡,就坐上列车一路晃荡到了上海。到了上海更是一刻也没闲,连找父母亲打个招呼的机会都没有,就站在了这艘运输舰舰长身前。
这位身着皇家海军制服的人,十分热切地与我握手、拥抱,从他的笑容我能看出来两件事,其中必定有一件正确:要么他是我父亲的“最为亲密的商业合作伙伴”,要么我父亲给的银元足够多。
在通商的口岸生活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欧洲人会对东煌的陌生人如此热情……
另外,这位船长的苏格兰口音实在是有些重,我只差一点就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了。我的英语既不熟练也不地道。想听懂可能得花上个一年半载。
好在将上船的不止我,还有在港上堆成小山的货物。这艘名为“玛丽安号”的运输舰不远万里前来上海港,显然不是为了我而出发。
他们从斯卡帕湾而来,在皇家海军第六舰队十四分舰队的护送下,带来皇家联合王国各地的交换生几十名。那些来自大陆尽头的人将进入东煌最好的海军院校进修。虽然与他们的母校相比,东煌的这些全国最好的军事学院相形见拙。
从联合王国来的交换生已经离开,将去往联合王国的交换生却只来了我一个,这艘运输舰将要转运的物资也正在搬运,整艘船只有我一个闲人——把行李放在自己的封闭小隔舱后,我只能站在船头,把栏杆拍遍。
笑话,我会闷在房间里闷到泰晤士河河口吗?那不是我的风格。我的风格是,呼吸东煌土地的气息,知道这片陆地从海平面上隐去。
我是东煌人,东煌是我的家,我的国。凝视着她直到最后一刻,合情合理,理所应当。
就这么凭栏远望了可能有半个小时吧,我在港口上与我无关的人与物只见,意外寻觅到了与我有关的身影。
在巨大的港口与舰船的映衬之下,她是那么的渺小,仰着头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徒劳地在人海中寻找什么。
“抒妤!”
我高声喊出她的名字,但奈何港口太吵,声音被完全覆盖。
于是我匆匆跑向船的左舷,用一声又一声道歉挤过舷梯,双脚重新踏回东煌坚实而稳重的大地上。
重踏地面的感觉被我扔到心底,我绕开人群,边喊着她名字边跑到了她身边。
起初她听见有人喊她名字时,她还很奇怪,明明瞒着家里人过来的,没人认识她才对。后退几步躲开我的拥抱后,她这么对我说。
没能在离别时得到她的拥抱,我有些失落,但还好她地上钱来的温暖手心,略微弥补了这一遗憾。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确实要矜持一些。
就这样,站在港口不太显眼角落的我们,互相牵着手,进行了最为漫长的道别。
没人来送我,也没人来陪她,因此只有她来送我,也只有我在陪她。我们之间不需要多少言语形容,她能单独一人出现在这里,就证明了我与她的情谊。
昨日下午时分,临行去上海港时,我才拍了份电报与她说明。按时间推算,她读到电报后要即刻动身,才赶得上这班船。
一位尚未出嫁的小姐要有多少决心意志、勇气毅力,才能违抗父命,避开所有人来与我会面?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子要有多少敏慧机巧、聪明才智,才能逃出家外,瞒住所有人来与我道别?
我不能辜负我的感情,更不能辜负她的感情。
汽笛鸣了三声,这是船将出发的示意,我将未说尽的话尽数咽下肚中,趁她不备,换做了个浅浅的吻。
她柔软的手在那一刹那僵硬,从我手中挣脱,捂住了她的脸颊。羞涩漫过她的两腮,拥挤在声带中。
“光……光军……”
“等我两年,等我从皇家回来,我就让你当司令夫人。”
“……嗯……”
得到一声细若蚊呐的认可后,我再次抓住她的手,紧紧一握。温暖与柔软又回到了我的手心。
哪怕只是为了她,我也要争出个安详幸福的人生来。
——
“您好,侯兴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餐厅里,突然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确信我不认识这名……也许是铁血人还是什么国家的人。
“您是?”
他彬彬有礼地对我行了礼,“如您所见,我来自铁血帝国,是一名商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觉我恍惚了那么一下。
但想说的话我还是说出来了:“如果是为了我父亲而来,请回吧。”
父亲的事业非常成功,不止国内,在国际上都有一定的名声。因此有很多人想与他合作。
有些人会以优厚的条件与足够的价码促成交易,有些人则会用高额的利益与无价的人情达成合作。当然,还有一些人,会用贿赂的手段,收买父亲身边的人说些好话。我就曾被收买过,不过那时我还小,根本没意识到什么叫收买,什么叫贿赂。
那些人都会做足攻略,目标的喜好、行为、路程安排、个人习惯,没有一个他们不了解,像极了秘密警察的探员。区别只在于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逮捕你。
现在我也有足够的警惕——我不喜欢这种商业竞争方式。
“但请相信我,侯兴先生,我们集团有足够的……”
“请回吧,我不会帮你或你们的忙。”
对于这种不敢在商场上直接对抗的卑劣商人,我没有好脸色。一向如此。
“那……我可以坐这里吗?”他指着我对面的空位置,想要坐下。我此时才注意到,他的手里端着份午餐。
也许不是专程来“谈生意”的,只是偶然看见了我……不对,这艘船可是运输舰,舰队编制的军用船只……一介商人,有什么理由上的来?
“我不介意。”
我决心要和他聊一聊。比如他的所谓集团,所行目的。卑劣商人也有卑劣的好处,至少他们有着他们的通行证,我有兴趣去了解眼前这位来自铁血帝国的商人的一些事情。
这不意味着我认同他想要做的事。
“那么,先生,您的姓名是?”
——
“请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这里停了下来?”我叫住路过的一名水兵,询问情况。
“航线出了点问题,北海的舰队漏了三艘塞壬,目前英吉利海峡的航运全面瘫痪中。”
水兵指指远处航行的军舰,还有从左舷海面掠过这艘运输舰的人形战舰们。
“谢谢。”
“玛丽安号”本应该在今天下午抵达泰晤士河河口,我与交换生们会一起转乘火车前往伦敦。但似乎大海出了点小状况。
维持加莱航线的舰队全体出动,针对从北海向此处袭来的塞壬舰船展开阻击。原本布置在北海的联合舰队分舰队没有把塞壬尽数拦截,才导致了这场小插曲。“玛丽安号”与一众货船游轮一起,停泊在离海岸二点五海里的安全区域内等待危机解除。
不过这艘船停在了泊位上——因为从东煌转运的物资有一部分要运往巴黎,要从加莱走铁路运过去,就停靠在泊位上卸货了。
我抬头看了眼天色,云层很厚,飞行视野不是很好。因此加莱港空军基地只起飞了一队飞机,看不清楚型号。
起码可以看出是鸢尾的飞机,三色旗还是能勉强看清的,我不至于瞎到那种地步。
舰队方面,听船上的水兵传言,是一整支分舰队,混编人形舰队,而非量产舰队。
也不至于吧……三艘塞壬而已啊……
正暗暗嘲笑着联合舰队那帮家伙的大题小做,我就看见了一团火球。
“轰——”
远远地听到了声猛烈的爆炸。
“哎,那艘船是哪国的?”
“炸的那艘?”
“对啊。”
“鸢尾的啊,还有谁啊,今天是鸢尾这边值防,出动的舰队都是鸢尾的。”
“哦……好久没跑这条线了,还第一次听说呢。”
“是吗,那想你知道炸的那艘是哪条船吗?”
“啊,这你都能看清?”
“这哪用看啊,每次鸢尾值防都清一色的巡洋,清一色的拉·加利索尼埃级。从前往后数,炸的是第几艘,就是这级的几号舰。不过三号、四号、八号都炸过了,要排除掉。现在九号舰也要算在排除的行列中了。”
“噢……还是你懂。”
“那可不,这条船跑沿岸跑了十年,我跟了十年呢。”
“……”
“……”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远方的火团,那是一艘巡洋舰。它……从初次中弹到殉爆,只用了一发。学校教过塞壬的特点,战术不足,火力有余——我没想到所谓有余,是指一发即命中,一发即殉爆。
但愿水兵们安息。依稀记得这级的船都有五百多人。
——
……糟糕。
我从床上坐起,看了眼时钟,离开船时间只剩十分钟。
昨天船长临时决定在加莱港修整,说是在海上晃荡了这么久累了。正好遇上航线中断,顺势就给所有没事做的水兵放一晚假。
我们这**换生也跟着下去了。住隔舱住那么久,我觉得我有必要在大地支撑着的床上睡一觉。
于是我们就在当地的一个东煌菜馆聚了一餐,喝了许多酒。其他人们都回船上宿醉,只有我听从了一位同年的玩笑话,倔强地要睡一次不浮在海面上的床,在附近找了家旅店。
可惜这家旅店没有提供闹钟,也没有专门雇人叫喊起床。
于是我需要狂奔到海港……大概半公里,我觉得我能行。而且船长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也应该会稍稍等我一段时间。
海上生活让我的身体素质变差了不止一点,等我站在泊位前时,离开船时间还有负十分钟。
我满怀感谢之心匆匆忙忙登上舷梯,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水兵是群不一样的人。
回过神来时为时已晚——我坐上的是另一班船,开往铁血威廉港,而不是泰晤士河河口的船。
这便是我三千六百度大转弯的人生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