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爸爸在家里睡了一天。等他醒了之后,把我与天佑都叫到他的跟前,他坐在厨房里的煤炭炉子跟前,铁炉里烧着好旺的火,照耀出明亮愉快的红光来,上面铁壶里的水沸腾着,小屋里热气腾腾,非常暖和,下面还烤着地瓜。
我爸爸从下面掏出来一块地瓜,来回翻翻,然后一分为二,递给我和天佑各自一半,瞬间小屋里弥漫着烤地瓜的香气。
我妈妈也坐在炉子旁边织着毛衣。
爸爸不时拿炉钩伸到炉子底下的铁垫子间来回弄几下,他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下面透出一双凝视的眼睛。“桔子,”他看似很随意地吐出两个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的心里早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我妈妈也略有紧张地看了一眼爸爸,手一直没有停,然后埋头继续织毛衣。
“奶奶去世前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我胆怯地点点头,我爸爸挠了挠头,“奶奶的去世是意外,与你无关。”
一听他这么说,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了出来,“事儿就让它过去吧,呃,接着吃你的地瓜。还有,桔子……”爸爸停顿了一下,我的心又提了上来。
“我就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突然说出那样的话呢?”
我爸爸边说边从外衣口袋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枝放在嘴上,接着又抽出烧得通红的炉钩点燃烟头。
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说话的时候,烟就从他嘴里缓缓喷出来,他微微闭上眼睛,一脸享受的样子。爸爸的这样子让我放松了许多。
“我……我,一个小女孩告诉我的。”
“小女孩,长什么样?”爸爸好像不相信地瞅了我一眼。
妈妈与天佑也奇怪地看着我,我一时愣住了,支支吾吾地说,“好像是圆脸,大眼睛,头发乱糟糟的……”
“呃,穿什么衣服?”
“红色的,可是很奇怪的,就像一团雾,又什么都不像。”
我越是比划越觉得很难给他们说清楚,这时天佑沉不住气了,龇牙咧嘴里笑着说:“傻瓜,那不就是你吗?”
我妈妈皱着眉头凝重地说,“这可不是玩笑哦,以后在外面不许胡说八道。”
我爸爸好像很赞同妈妈,他跟着也叮咛,“你那是做的梦,不是真的,以后在外面不能乱说话,乱说话会给家里招惹麻烦,懂吗?”
这怎么是做梦?回想起来头脑中的图景是那么逼真,连最细微的地方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想驳斥他们,可是又说不清楚,想了又想,大家都说是梦,我也有点怀疑自己了,只好不再吭声了。
让人痛苦的是,你不招惹麻烦,麻烦却如影随形,总是不期而遇地出来骚扰你。
春节过后,走亲探友就成了我们土门镇的压轴戏,也是土门镇的一个不约而同的习俗。走亲访友,互相联络,互相串门,将平时因为各自忙碌带来的生疏感驱离,增进联系温暖关系。
大年初二以后,在我们那里,几乎所有的村际公路上,都能看到那些走亲访友的人像蚂蚁搬家一样,大包小包,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那天上午,我在大门口寻找我家的小黄猫,就是我从树上救下来的那只,春天到了,它不像平时那么安分,找机会就向外跑。
我在大门外面的夹道里轻声叫唤着它的名字。我眼睛里的余光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我就觉得有一种东西控制着,对我好像施了咒语。
我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眼,对门邻居双喜从家里推着摩托车出来。
一种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看到双喜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再仔细望去,我与双喜的视线正好相遇,我就喊了一声,“双喜叔叔,过年好。”
显然双喜叔叔不愿意搭理我,只见他微皱着眉头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即使受了冷落,我也不能明显地表现出什么,否则大人会认为这小孩子没有规矩,所以我只能狠狠地回应“哼”,不过那是在心里。
正在这时,我的小猫口里叼着一只咬死的耗子来到我的跟前。
“喵喵”,它要我看,邀功呢,我不想理它,眼皮也没抬。它不走,它还在说着:“喵喵,喵。”我只好说,“好了,知道了,回家。”
它叼着死耗子回家了。我跟在小猫的后面,听见了两声喇叭响,回头望去,看见双喜的摩托车头一拐,他接着又按了两声喇叭,就飞驰而去。
一团黑色的影子好像跟着他跑,像蜘蛛附在他身上一般,我有些疑惑……
双喜死了,那天晚上我家正吃着饭,听见对面飘来的哀乐。
我爸妈放下筷子,对视了一眼,立刻跑出去,双喜家大门外站了好多邻居,大家七嘴八舌地聊起双喜。他是因为走访亲戚,喝酒太多,在回家的路上与一辆越野车相遇的,越野车把他的肝肺和心脏同时撞裂了,等救护车到达时他早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唉,好好的一个人,早上还活蹦乱跳高高兴兴地出门,晚上人就没有了,长辈们站在他家的门口,感叹人生的无常。
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即使有不正常的死亡,也是这个社会防不胜防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双喜的死却让我感到寒意。我不时想起那个影子,想起了那个血肉的画面,也许就在那时他的灵魂已经出走了,我暗自猜测。
以后的日子,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村里的青壮年开始考虑出去打工,我们学校也快要开学了。
土门镇自双喜的丧事过后,一直处于风平浪静之中。
这一天,爸爸让我去村里的小卖部给他买酒,天佑也很有眼色地拿起装酒的塑料桶跟在我的后面。
小卖部就在村上最热闹的地方。那附近有棵上百年的大核桃树,树下面有两个石桌子,常有人在那里下棋打牌,可以说是村里的新闻中心也是村民八卦娱乐中心。
远远地我们就看到有很多人围在那里。天佑好奇,就从人缝里钻进去看热闹,接着就看到一群大人小孩一哄而散,天佑被挤得跌倒在地,我急忙过去把他拉起来。
这时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地跑过来,我认识她是我家的邻居,她就住在双喜家的后面,我称她三奶奶,三奶奶并不老,只是辈份大而已,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
“桔子……”她双眼圆睁,眼球上的血管根根清晰可观,“你来了,我有话要问你!”
她的语气、声调都像极了双喜。
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吓得双腿打颤,拉着天佑的手,连连后退,她突然伸手拉住了我的手,我试图抽回来,却未能如愿。于是急忙松开天佑的手,让他赶快回家去喊爸爸。
这时有几个大人就过来拉她,不料这位平时多病纤弱的三奶奶的脚像是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几个壮年男人拉都拉不动,她后来闭上了眼睛,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来,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紧,我感觉就像被老虎钳夹住一样。
“桔子,”她突然又睁开眼睛,口中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头像拨浪鼓一样疯狂地摇动,豆大的汗珠一个接一个从额头上滚落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了一句我听得懂的话,“你知道我要死,为什么就不告诉我一声?”
我仿佛挨了当头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拉她的大人们也都劝她,“你难为一个小孩子干嘛?她怎么就知道你要死?”
她突然喝斥那些劝说她的人,“我怨呀,她明明都看见了,都不告诉我一下!”
这时我爸爸妈妈也跑来了,爸妈一左一右地护着我。
我爸想要掰扯开她的手,哪里想到动也动不得,我吓得嚎啕大哭,尖着嗓子吼叫,恐惧使我瑟瑟发抖。村主任也来了,劝说无效,大家一时无计可施。
村里的几个老者见状献策说,“找个神婆吧,也许只有她们才能劝退了。”
三奶奶一听要找神婆,拉着我就要跑。
因为太突然了,我没注意到,一个踉跄就要跌倒,我爸爸妈妈在旁边护着我,无奈却用不上力气。有一小会儿,除了一种仿佛刚刚经过长途旅行似的疲倦以外,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我一点也记不起双喜的样子,而且完全摆脱了胆怯、不安全感、愤怒,我的大脑成了一张白纸。
这样经过三奶奶的一番撕扯,我的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感觉一团一团的黑影在眼前晃,又有声音在我的耳边低语,我竖着耳边听,可又听不见什么,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抬起脸冲着三奶奶大声叫道,“你看我小,就好欺负吗?”
接着我开始呜哩哇啦一阵子,也不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方言,我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流畅,就好像有什么在支配我的嘴巴一样。不仅仅是说,我还能把小脸凑到三奶奶的跟前,举起另一只手在她的眼前挥来挥去,好像一只狂野的小兽,我并不清楚自己当时的表现,是天佑后来讲述给我的。
三奶奶被我的语气给震慑住了,她后退了一步,木然地看着我。
“放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和勇气,厉声喝道。
“你看见我了,你都不告诉我一下。”
她的声音低了许多,接着也就放开了我的手,我的手上已经留下了深深的红印,甚至出现了淤青的痕迹。
妈妈急忙拉我到她的身边。
村主任看见这种状况,趁机说,“双喜,你甩甩手自己走了,把你老婆孩子都害苦了,别再来搅和她们的生活了,快走吧,有什么事说一下就得了。”
三奶奶果真就安静了下来,说:“好,我走。但走前我再喝一口家里的水……”
村主任吩咐人用大海碗盛了满满一碗凉开水来,她“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后,就瘫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大家围在她的身边,又是喊她又是掐她人中,等她醒过来,村主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奶奶双眼通红,机械舔着嘴唇,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只觉得累极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就想睡觉。
折腾了半天,三奶奶被送到家里安歇去了。
我懵懵懂懂地被妈妈拉回家。
刚走进院门,显然爸爸早我一步到了家里。他正用严厉的目光打量着我,他好像一直在大门内候着我。
我正疑惑间,一计耳光打到我的脸上。眨眼之间,硕大的泪珠便扑簌簌地从我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我捂着脸,惊讶地看着妈妈,“干干,干嘛打我?”
“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生下你这个讨债鬼,家里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你怎么不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