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眉头拧成了川字,他厉声对妈妈说:
“你咋不问清楚,就打?”
爸爸突然转向我,他的眼神凌厉,目光似剑。看起来他似乎极力想用温和的语调给我说话,不过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桔子,你真的能看到双喜要死的情景吗?”
虽然爸爸那样喝斥妈妈,但从他的声音里,我敏感地觉察出他压抑着的愤怒与焦躁。
我噙着眼泪,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是能看到还是不能看到?”
爸爸的声音不由尖锐起来。
爸爸对我的似是而非糊糊涂涂好像忍耐到极点。
我点点头,然后又是摇头。总之,我也不可如何表达。爸爸气得身子都在发抖,我竭力避开他犀利的眼神,心里慌乱无章。
我记忆中的各种碎片开始在脑海里拼凑起来,但总是模模糊糊,我没法把碎片拼到一块,我到底该如何回答爸爸呢?我说一个穿红衣的女孩告诉我的,说她老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面前,哪一个大人会相信这种鬼话?与其那样还不如不说。
所以我不知应该是点头还是摇头,我恐惧地完全失去了方寸。
爸爸气得断喝一声,手指一点我的脑袋,我木呆呆的。忽然感觉一阵猛力席卷而来,我被扇倒在地,耳边轰鸣,眼睛模糊。
随之,我又立刻爬起来,站在爸爸面前,如果不爬起来会打得更厉害。我嘴巴咧着就是不敢哭,他下手比妈妈还厉害,他还不让我哭出声音。
“不准哭,把看到的一点点给我说清楚。”他压低的声音更可怕。
“我……我……我……”
我抽抽噎噎说不出来,爸爸急得在旁边跳脚,妈妈像疯了一样,再次过来扯着我的头发向墙上死按,我弟弟天佑突然抱住她:
“你们不要打姐姐了,有我姐姐什么事?”
我抹掉眼泪,忍着不哭出声音。发现爸爸妈妈还站在我的旁边,等着我给他们说些什么,天佑说得对,有我什么事?
我逆反的心理汹涌而来,恨恨地对他们说:
“我,我什么,都,都不知道,别问我。”
然后我跑到我的房间里,关上门独自饮泣。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奶奶话里的含义,奶奶去世后,表面上看起来,大家都放下心中哀伤,按部就班地生活,我爸爸也很少提起奶奶,不提不代表已经放下,也可能碍着奶奶去世前对他们的嘱咐。
但聚集在他们心中的怒火总有一天要爆发,我心有余悸地活着,也许潜意识里等待的就是这一天。
后来,爸爸再次找了个神婆过来,在我家屋前屋后都看了个遍,嘴里嘀嘀咕咕,念念叨叨,最后爸爸花了三百块钱买了她自制的贴符,屋角树上灶台桌子贴 得到处都是。
即便如此,厄运也没有放过我。
双喜媳妇见了我,就拉下脸子,指桑骂槐,好像我是她的仇人一样。村子里有人一看到我,就在旁边唧唧喳喳。有时村子里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地玩耍,只要我从旁边靠近,那个热闹的队伍立时会沉寂下来,还有的会背过脸去,好像看见了恶魔,“鬼小孩”“怪胎”是他们给我起的外号。
一时间,村里流言四起,像风一样沙沙作响,又像村委里的高音喇叭在回荡,“那丫头自小就病恹恹的,一头卷毛跟别人就不一样,平时闷声不响,脾气古怪,我觉得就有问题……”村里的活动中心聚集着大人的目光,也是投向我的,每一次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是议论我的,我感到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惊慌失措中。
有一次在路边上,看见过一个小女孩,拿一个小铁铲在路边上玩沙子,她妈妈远蹲坐在旁边玩手机,小女孩不小心扬起的沙子弄了自己头发上,脸上,她似乎想擦干净脸上的沙子,满手的沙子越擦越多。
我恰巧从旁边走过,想给她弄干净。没想到小女孩看到我,急忙跑到她妈妈跟前,依偎到她妈妈的身上,看着我的脸,喊道,“妈妈?”
“怎么了?”妈妈头也没抬。
“小妖怪!”小女孩指着我说。
妈妈这才抬起头,转过脸看了我一秒,说,“我们走。”
女人如煮熟的鱼一样翻着白眼,拉着小女孩走了,小女孩边走边说,“妖怪,小妖怪怪怪……”
屏住呼吸,我急忙拐弯,躲开了那母女俩。
天佑因为我的缘故开始与那些起哄的孩子打架,与平常玩得最好的朋友也翻了脸。
我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我走路不敢抬头,见到长辈不敢打招呼,害怕看到他们厌恶的脸色。
不仅仅是我,我们家也被我的乡邻孤立了。那时候,我家的大门整天紧闭着,这与土门镇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
有一天中午,我听妈妈抽泣着对爸爸说,上午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快要走近老核桃树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两个大嗓门的八婆在说话,一开始说的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等我走近的时候,她们就突然放低了声音。我只听见了几句:一个说,听某某说她老说什么小女孩,分明就是小鬼投胎,祸害人来的。另一个则说,她就是阴阳眼,什么都看得清。啧啧,离远一点罢,免得给咱们招惹麻烦。
“你不要听她们胡说八道。”爸爸生气地说道。
“也不是一次了,很多人都这样说。”
“很多人这样说,你就相信吗?再说这也是你怀胎十月生的孩子。”
妈妈的话,让我的心中升起了惊涛骇浪。
我感觉我给父母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因为我看到他们越来越消沉,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夏天有村里有小孩去河里洗澡,淹死了,这样的事件好像村里每一两年就会发生一次,村里人开始带着怀疑的目光盯着我。
前街的留守婶婶突然疯了。有一天,她跑到街上尖声叫喊,又蹦又跳,快跑到我们家附近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我家门前吹口哨。
我看到我妈阴郁的眼睛瞟了我一眼,然后毅然地推开大门,冲着门外大骂不已,这让那些看热闹的人脸上都挂不住,悄悄地离开了。
尽管如此,各种版本的流言在村里四处传播。
我出门都成了问题。
一次放学路上,我听到前街的两个女孩边走边聊,显然她们看到了跟在后面的我,“我们村里住着一个小鬼孩,你知道吗?一到晚上就出来吃小孩呢。”
“那还用说。”另一个跟着说,“有一次晚上我去奶奶家,路上就看到了,小小的个子,一头卷毛,在路灯下张牙舞爪的,不过我打了个喷嚏就把她吓跑了。”
然后就是一阵得意的笑声。
我选择了沉默,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招惹她们。我绕着村子回家。我恨死了土门镇。
我同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离,交流也越来越少,少到几乎无话可说,本来他们也不在意我,我只是与弟弟天佑有种天然的亲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