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一整夜都辗转反侧,时睡时醒。
在噩梦中要么是黄豆豆,要么就是奶奶,要么就是邻居双喜,总是全混在一起,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种情况。最后黎明破晓,一夜忧思,神经紧张的我已经困得支撑不住,终于沉沉地睡过去。
那种睡眠固然无意识,带来的却是无法形容的舒适。
睡意朦胧中,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慢慢地开了。
黄豆豆悄悄地走到我的床前,我感觉到她在抚摸我的脸颊,她嘴唇轻启,在我耳边呢喃,她的声音有些低,传达的信息量很多,我懵懵懂懂,不明就里。
她说那些是什么意思,我注视着她,弄不明白那会儿,是真实的她还是我的想象中的她,如果是我的想象,肯定更为可怕。
我们知道,在现实中,东西会来也会走,有个尽头,而想象却只来不走,无穷无尽。
我这样思考着的时候,发现黄豆豆渐渐远去了。她一定很失望,我着急想要追上她,询问个明白,那会儿我觉得自己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一样飘进了一个隧道里,羽毛在隧道里越飘越深,马上就要消失在隧道的深处。这时我听一个声音在叫我,那个声音好像一束光在隧道里闪了一下,我突然看清了隧道的深处,隧道深处是一个黑的看不到底的深渊。我吓得惊叫起来。
逐渐地,恐怖的世界远去了……
是谁在叫我的名字,声音一度小得听不见,以后就慢慢变得清晰,我不自觉地回应了一下,我一说话,人也跟着醒过来了。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是妈妈在我的身边,她张嘴叫着我的名字,声音忽高忽低,好像在奇妙地呼喊着什么,那种怪异的腔调把我吓了一跳。
看见我睁开眼睛,她一下就抱住了我,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
其实我渴望她的拥抱已经好多年了,她的眼泪滴在我的眼皮上,滴在我的双腮上,滴在我的嘴唇上,一串串的,我用干渴的嘴唇添添,慢慢地品着,涩涩的,还有点咸,“你这个死丫头,怎么就是不让人不省心呢!”
看看,妈妈明明也爱我,可是说话就是这么糙,这么冲,还带着很大的怨气。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有傻傻地笑,也许是我听出了里面那些亲昵的味道。
“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
“妈妈,你怎么还没有去上班呀?”
“上班?你这个坏丫头,你知道你在床上睡了几天了吗?”妈妈正要去做饭,回过身子对我说,“你睡了三天三夜了,一直睡一直发烧,今儿烧才算是退下来。”
三天三夜?我心里算了算,就是说我和天佑从半壁街回来,一直睡到现在,我咂了咂嘴,确实够吓人的。
我与妈妈说话的空档,天佑突然闯了进来,走到我的床边,大惊小怪地说,“姐呀,你终于醒过来了,快要把我吓死了。”
我笑了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歉意,我看到天佑说着话就红了眼圈。
这时,大门的门铃在“叮铃铃”地叫着。
“一定是你姑姑,你病了以后,你姑姑天天来看你。”妈妈边说边出去开门。
“文晓晴也来看过你,还有班主任刘老师,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我有点吃力地爬起来,斜靠在床背上,头昏昏沉沉的,还是不太舒服。
“你嘴里老是用一种古里古怪的声音说话,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就是睡了一觉。”我一头雾水,想不起自己说过什么。
“睡了一觉?你说了什么,都不记得的了?”
“说了什么?说妈妈害死了爸爸。”我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事情是如此出乎意料,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
黄豆豆的喃喃低语在我的脑海中倏尔闪过,像是魔法般解开了我的心结,对,黄豆豆给我说的就是“妈妈害死了爸爸”这句话。等我不加思考地说出来的时候,我没有因为解开这个一直萦绕在我脑中的疑团而庆幸,因为我看到妈妈与姑姑惊愕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情绪瞬间由高昂转为没有底气,声音也由高渐渐转为无语。
“对对对,你老是呜呜哑哑的,那时我还一直猜不透呢,现在弄清楚了,就是说的这句话。”
天佑兴奋地满脸通红。他真是一点眼力界儿也没有,也难怪他,他怎能看到他身后两个人的脸色呢。
妈妈就站在天佑的后面,姑姑在她的身旁。妈妈垂下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嘴唇无声地颤动着,突然妈妈用很冷静的口吻说到:“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我,我不知道。”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能愚笨地矢口否认。妈妈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我与天佑面面相觑后,我们一起转向姑姑,“姑姑好。”
姑姑走到我的跟前,摸摸我的额头,埋怨到:
“还好,不发烧了,你这丫头,别看平常沉默寡语的,说起话来就是不上调。”
我的喉咙忽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不怪我姐姐。”天佑冒出了这么一句,似乎是想替我遮挡来自姑姑的抱怨。
姑姑叹了一口气,郁闷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没有心情说话。
我妈妈手里拿着手机再次走进来,手机“嗡嗡”响着,是还没有接通的声音,她开了免提,过了一会儿就听到爸爸在那端在说话,“喂,是秀英吧,桔子好了吗,烧退了吗?”
“退烧了,现在清醒着呢,让她给你说话吧。”
接着妈妈把手机递给我,示意让我给爸爸讲话,妈妈做这一切,显然是针对刚才的话,我说出的话不知道如何收回来,妈妈的态度也让我很伤心,她真是一个让我捉摸不透的人呀,还不如直接打我骂我来得痛快。
我感觉到泪水从眼眶中溢了出来,顺着我的脸颊流淌,流过鼻子,流过下巴,一直滴落在被子上。
我不知道该给爸爸说什么好,所以也就执拗地不接手机。我与妈妈的关系脆弱得像一块薄薄的玻璃,稍稍用力敲击,就会出现裂痕。
我姑姑可能看出了我与妈妈暗中隐藏的较量,她伸手接过手机,“我来我来。”
姑姑边给我爸通话边走了出去,妈妈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了出去,此是无言胜有言,我也不是很傻,一眼就看出眼中的含意:你不是说我害死了你爸爸吗?打脸了吧。
我与天佑相互瞅了一眼,都不说话,看得出来,天佑这个旁观者的心情也很郁闷,他坐在床沿上,逗着猫咪,猫咪只想睡觉,不愿搭理他,实在忍无可忍了,气得张开大口,想咬那只玩弄它的贱手,它的来势凶猛,两只前爪煞有介事地扑上去,抱起天佑的手却画风一转,轻轻地添起来,天佑忍不住地笑了。
我的眼泪却忍不住地流了出来,我觉得小猫都有爱心,妈妈怎么对我没有一点爱心呢。
“别哭了,姐,你还有三天的作业要补,文晓晴与班主任都来看过你,刘老师可是天天在问你呢。”
我正低着头难过,听到天佑的话,脸上挂满了泪水,还不时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你把这几天的作业记录拿来给我看看。”
天佑起身去拿作业去了。
我姑姑又来到我的房间,把书桌旁的椅子向我的床前拉了拉,姑姑很难得露出笑颜,“还是你老师有眼力界,一直夸你是个好学生呢。”
姑姑说完,郑重其事地看着我,然后咧嘴又笑了笑。
“哦——啊嗯,”她的嗓子里不太自然地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声音,算是作了开场白,因为姑姑平常很少来我们家,她中专毕业后在一家丝绸公司里做会计,后来丝绸公司倒闭,又在一家大型超市里做了收银员,每一次见到她,都能听到她给她嫂子抱怨,工作是如何地忙,赚钱不多,累死个人之类的话。不过她忙不忙与我关系都不大,因为她极少与我说话,她喜欢她侄子天佑。
还有我那个姑夫,据说是某一家事业单位的负责人,更是没有正眼瞧过我,除了天佑,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待见我。
我妈妈一直在说,作了什么孽,才会生下你这个不省心的丫头,每逢她讲这话时,我心里都在默默地回应,你以为我喜欢这世界呀。
我也想不出别的话题跟姑姑攀谈,说实在话,我从来都找不到任何可以跟她聊的话题,于是就干坐着。天佑拿着一迭作业本子放在我的床上,“看吧,有你做的了。”
姑姑温和地看着我们,眼睛里闪着饶有兴趣的光亮。
“呃,你们老爸不在家,我早就想说说你俩呢。”她开口道 。
“噢,照直说就是,”天佑说,“老姑,我们惹祸了吗?”
“不是,我是说,你们俩能转到这里重点学校上学,我与你姑父真是费了老鼻子劲,为什么,就是想有个好的学习环境,让你俩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给咱老林家争口气。”
“我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了,你给我姐说吧。”
“你们是咱老林家的孩子,对不对?”
“当然是了。”天佑不假思索地说。
“你说呢?”姑姑的脸又转向我。
那时我的思想与姑姑不在一个频道上,被她一问,顿时语塞,想了一会儿才说到:
“你,你说是就是。”
我知道这样说肯定不讨喜,因为那会,我不再害怕什么人,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主见,从前那种延续过来的恐惧感,不安全感跑得烟消云散。
“你这孩子从小就与你妈妈别扭,你较哪门子的真啊,”姑姑眼角斜睨着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你爸刚才也对我说,光顾着上班赚钱,忽略了你俩的学习,他让我负责督促你们的学习……”
“别,姑姑,我将来不想考大学。”
还没等姑姑把话说完,天佑就急忙把自己撇清出来。
“你想做什么?不会就想着混日子吧。”
“没混日子。我想开车,做个司机就蛮好。”
有时间就泡在网吧里玩什么极品飞车,原来天佑是有目的的,天佑终于吐露了心声,我这才恍然大悟。
姑姑皱皱眉头,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可是咱老林家的长子长孙啊,理想就那么远大?”
“老姑,别给我那么大的压力,我姐学习好就行了。”
“可是……”姑姑顿住了,“……还是不一样,长大你们就明白了。”
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想说长大以后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了么。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便沉默不语。
平常姑姑只要见了天佑,便问问他考得怎么样,成绩有没有提高,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的学习怎么样。
我已经习惯被另眼相看,习惯不被重视,也习惯来自长辈们的冷淡。不可思议的是姑姑的话,我虽然听出了言外之意,并没有生气,那时候我突然有了某种感触,做人在意的越多,遇到的麻烦就会越多,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反倒一点儿麻烦都没有,就像是天佑。
过了一会,妈妈进来喊我们吃饭。
我的身体虽然还很疲弱,但我坚持起床,我让妈妈与姑姑她们先吃饭,我自己还要梳理一下个人卫生,她们都走了出去。
我的房间瞬间就安静了,一个人待着真好,我的猫咪还蜷缩在我的床尾睡觉,它热乎乎的小身体,压着的被子也热乎乎的,就这么一只小东西,不知给我多少灵魂与肉体的温暖。
我很晚才进入梦乡。
正是严冬季节,夜里下起了大雪,屋顶上一扫而过的风声,飕飕的一阵紧似一阵,我们家的暖气炉子早被妈妈封住了,屋子里剩余的一点热气也被寒冷的气温消费掉了。我把所有的作业都做完,当然也有一两道题是怎么都想不出的,那是新学习的内容,我把这两天的丢下的课程做了梳理后,我依然一点困意都没有,我的脑子变得异常得清醒与兴奋。
我靠在床头上,顺手拿过文晓晴借给的《雪人》,书很薄,仅有三十页,讲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某个冬天的早上,下过大雪,小男孩堆了一个大雪人,午夜雪住了,男孩发现门外被一片奇异的光照亮了,小男孩起床去看雪人,那个他白天立在门外的雪人竟然动了起来,他脱帽给小男孩打招呼,男孩欣喜若狂,以主人的身份,把雪人让进屋里,带他参观自己的家,在招待完雪人用餐之后,俩人还偷偷开走爸爸的车,逛了一圈回来还不过瘾,直到雪人带男孩起飞,掠过小城的宁静夜色笼罩的茫茫雪原,直到另一个海滨小城,然后返回,赶在黎明破晓之前回家,俩人在院子告别,小男孩回去睡觉,一觉醒来迫不及待奔出大门,却只看见融化的雪堆,上面留着雪人的草帽。
故事的最后,那个男孩背对着我们,我们看不清他的脸,我觉得他一定在为朋友的消失而流泪。
一个很突然的、无言的结局。
开始我并没有弄懂作者传达的含义,只是觉得在这样的一个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夜晚,你心中挂念的朋友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虽然结局很悲哀,毕竟有过灵魂的交融。
冥冥之中,我闪过一念,我觉得我与黄豆豆总有一天也会邂逅,我俩就像是在同一片沙漠里,寻找的也许是同一眼泉水,因为相互看不见,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找到了对方,沙漠就会变成汩汩流淌的小溪。
午夜过后,我终于平静下来了。
我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