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离学校不是很近,但也不太远。出了胡同就是西关大街,直接向东不到十一二分钟的时间,就是我们学校了,当然这十一二分钟的路程要经过护城河还有一个破旧的城门洞子,我后来才知道过了城门洞,那条大街就叫学前街,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街名肯定与我就读的学校有关。
虽说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我来说,身处的却是个陌生的城市。
其实我们真正的家在一个叫土门的老镇里,是我们这个县里最偏远的自然村。我没有爸妈领我来城里访亲探友或者单纯游玩的记忆。从来就没有过。
后来为了我们上学方便,在城里工作的姑姑在新城区买了楼房,原来的老平房就让给了我们家暂时住着。
在这个十八线的小县城里,我们现在就读的明德中学是县里唯一的重点学校,我爸爸托了他妹妹的关系,据说他妹妹又走了九路十八弯的关系,送了很多礼,费了很多很多周折,一年又半学期都快要过去了,我们才转到这所重点中学来。
我奶奶在世时常对我唠叨,爸爸年少时上学成绩很好,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高考时就差了几分就与大学失之交臂,那时家里穷,还有弟弟妹妹在读书,家里不能再供他复读了,他一气之下就出去学了手艺,做了电焊工,结果比那些考上大学同学的挣得还多。
奶奶当时说得还蛮自豪,其实是她不懂爸爸的心。
有人说要活在当下,我爸不是这样的人。
那时他不仅仅活在当下,还憧憬着未来,甚至把未来看得比当下还重要。爸爸是个有文化有梦想有大学情结的电焊工。他年少时候家里没有财力支撑无法实现梦想,现在有了钱可以让儿子帮助他实现梦想,至于天佑愿意不愿意帮助他达成心愿,他没想过,他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实现自己的梦想。
当然能使父母下决心转学到城里来,从另一方面说我也起了促成的作用。他并怎么关心我的教育问题,当然为了让我举止得体,他会给确立一些一般性的行为准则,并让我无条件接受,但除此之外,他并不怎么关注我。
其实我弟弟天佑不是一个爱学习的孩子,不过他很聪明,小的时候还能听话,做做作业读读课本,成绩还不至于在年级里垫底,老师在家长会上给的评语就是尊重老师,团结同学,热爱劳动,成绩中等偏下,稍稍用心就能提高上去等等模棱两可的话。
我不能不说老师是带着偏爱的心情来写那些评语的,林天佑那时确实是个人见人爱的小鲜肉。
小时候的天佑长得白白胖胖,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见了老师总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看见邻居熟人远远地就打招呼,七大姑八大姨地叫着,嘴像抹了蜜一样甜,当着大人的面从不说脏话,大人们都喜欢他,那时他就是传说中的“人家的孩子”。
在我们老家,很多人家都有着重男轻女的习俗。我家更是如此。
我比弟弟大两岁,在家里什么活儿都要做,天佑则领着一群差不多岁数的孩子在村子里晃来晃去。
放了学,他的天性才能得到真正的释放,他的书包常常带一些东西回家,有长得可爱的小野兔,还有没有长齐毛发的小鸟,有大黄蜂的蜂窝,铅笔盒里还能装满了蜗牛,他弄的我们家的院子里鸡飞狗跳是常有的事儿,我爸妈视这种行为是聪明,他们的儿子具有天才的潜质。因为他做的这些事情,显然是一个天才的原始天赋,他们认定他们的宝贝儿子是个出人头地的苗儿,所以由着他的性子闹腾,天佑确实不负众望,每天都能带回家惊喜。
不过有一年的暑假,天佑真的闹出了事儿。
记得是暑假快要开学的一天,我正在院子里剁鸡食,这是我在家的必备功课。
天佑背着书包从外面回来,然后他就跑到我的旁边,我没有在意他,突然脖颈上有一种痒痒的感觉,我用手一拉,一条软软的黑乎乎的东西套在我的脖颈上,我看了一眼,发现是条小蛇,那东西被我拉扯到地上,还不停地蠕动,我吓得魂飞魄散,随即在院子里像疯子一样边跑边喊,我的声音嘶哑,喊得声嘶力竭,好像失去了人声。
我妈妈听到动静,从屋子里跑出来,吓得好像整个身子被钉在地上一样,脸色也是白了又黄,黄了又白,就是不敢靠近帮我拿下来。我奶奶正从外面进来,看到那情形,也吓得一屁股蹲在大门口起不来了。
我在院子里发了疯似的乱跳,没有人前来帮我。天佑看情形不好,淡定地从地上拣起来,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我妈妈受不了,急忙跑过去从天佑的脖子上扯下那东西,她疑惑地捏了捏,突然笑着说,“哈哈,是假的。”
紧接着,她脸色一变,厉声对我吼了一声,“你乱叫唤什么,一个假蛇就把你吓成这样,要你有什么用!”
她拍拍天佑的头,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后来知道那是一条仿真玩具蛇。那天
晚上,我莫明其妙就发起了高烧,嘴上烧得起了大泡,不吃不喝不睡,即使在诊所挂了吊瓶,烧也退不下去。我睁着布满红丝的眼睛,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口里一直念念有词,好像一直在与人争辩什么,煞有其事的样子,把家里的人都吓坏了。
其实那是我第一次梦见她。
直到今日,那时的梦境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说是梦,其实我潜意识里一直有抗拒,当时的情景太逼真了。
是的,那时我就站在一个草地上,是片云雾缭绕的草地,应该是我常给家里的小山羊割草的地方,一个看似同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走过来,穿着奇怪的红衣服,她好像早就认识我,笑嘻嘻地递给我一个校牌,让我辩论上面的字迹,上面的字迹模糊一片,我看不清楚,就想接过来细细地看,女孩伸出手要给我的时候校牌却突然掉落在地上,转瞬间地上也了无踪迹。
我吃了一惊,看向女孩,女孩突然变了脸色,泪眼模糊地看着我,她嘴里说着什么,我却怎么听不清楚,侧耳细听,我感觉她是在叫我的名字,不停地叫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就跑,我也跟着跑,不管我跟多快,总是隔着几米远的距离追不上她,不管喊多大的声,她都不回头看我一眼。
直到来到一条幽静的街道上,不对,严格意义上说,就是一片废墟,因为我的脚下到处都是黑色的瓦砾,如果说有点完整的东西,那就是两扇陈旧的大门,对,还有一棵树,她就站在那棵老树下,然后盯着我,似笑非笑的,那树长得很奇怪,一半光秃秃,一半枝叶茂盛,我就盯着那树看……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倏地就醒过来了。
至此,那个魔幻的梦就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中。
打那以后,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我总是要梦到她,她总是出现在触碰不到的外围,盯着我,那时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被开了一扇窗子,她就像是一个小魔王,想什么时候进来就什么时候进来,畅行无阻,而我只能束手无策,默默忍受。
我天天无精打采,萎靡不振,没有人问我发生了什么,我父母从未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从小我就一个人睡,不怕鬼不怕黑,不哭不闹,不会开口要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时我真的就是一棵自生自灭的小草。
当然,这样说心里也有一部分是对父母的怨气。
人心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不是吗?明明没有蜘蛛,那时我的心里却结满了虚幻的蜘蛛网,明明阳光灿烂的岁数,我的心却笼罩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
作为女儿,我身上没有一点可以让父母为之骄傲的地方。我跟别人说话会紧张,一紧张舌头就会打结,一打结说起话来就口吃地厉害。所以我总是尽可能地不说话。反正也没有人愿意答理我听我讲话。
那时的我,长得瘦骨嶙峋,眼睛又大又圆,嘴唇又厚,眉毛稀疏,最让我们小镇希罕的是,我还长了一头桀骜不驯的卷发,乱糟糟的不成样子,我们镇上的坏孩子给我起了绰号,只要看见我就喊“卷毛”。
我的手臂太细,手掌却不成比例地大,脚也因为长得太快,妈妈给我买鞋都要大一号,两脚走起路来就不由向外撇,好像小鸭子一样。我觉得自己难看死了。虽然每次妈妈给我买鞋,我都提出强烈要求,她的话很钢,没有商量的余地,“有本事自己赚了钱,想买什么样的都可以。”那时妈妈的话使我自卑到极致。
我整个人看起来又畏缩又懦弱,再加上身子瘦小,就像一本画得很差的漫画书中刚刚描出轮廓的云朵,或者说像个变了色的非洲小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