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没有一处值得人爱,没有一处值得人接受。我一无是处。
我讨厌自己的头发,讨厌自己的长相,讨厌自己不会说话,但是这些讨厌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只能让我与这个世界更加格格不入。我的自卑渐渐演变成一种焦虑,我做噩梦,啃指甲,偷偷地把卷曲的黄头发扯下来,想哭的时候,却哭不出来,想要大声喊叫的时候,可我只能听到发哑的“嗯”“哼”声。
有时候妈妈领着我和弟弟出门,邻居们见了总是发出夸张的“啧啧”声,然后就打趣我们的妈妈,“你们真是偏向到家了,是不是都不让闺女吃饱饭啊!”
“这话说的,一个锅里的饭,我儿子心疼我,给我长脸嘛。”妈妈红了脸用手抚摸着天佑的头,打着哈哈说,她根本就不看我一眼。然后她们就挤在一块小声地咕哝着,然后就开心地大笑。邻居婶婶好像觉得不过意,还不忘大声夸我几句,“丫头也不错哦,大大的眼睛多精神多漂亮,你妈刚才夸你在家能干活呢,真是个懂事的丫头。”
语气里充满了调侃,说完几个人又哈哈大笑。那个时刻,我恨不得在这个世界消失。
遇上好事的陌生人也总是报以异样的眼神,在天佑和我的脸上来回穿梭,我能读懂那种含义,我与弟弟真是天壤之别,弟弟聪明活泼开朗引人注目,我相貌丑陋,生性胆小又敏感,一副忍气吞声的窝囊相,我觉得我从一出生就是个老气横秋的人。
我不愿与他们一块出门。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是个木头人。我的心思还超多,若不讲出来,我觉得我内心里的小宇宙都快要爆炸了。
我忍不住地跑到奶奶家,问,“奶奶,我是不是他们抱养的,我亲妈在哪里呀?”
我奶奶理直气壮地说,“你怎么能是抱养的?你看看你的脸像你妈那样又小又圆,眉毛与你妈一样又粗又直,眼睛像你爸那样又大又亮……”
“外面小孩都喊我卷毛嗳。”
“那就更随你妈妈了,你妈妈的头发不是卷曲的吗?”
“不一样,妈妈的头发又黑又亮。”
“等你长大了,头发也会变得又黑又亮。”
听奶奶这样说,我哑口无语,想想也是,在奶奶的嘴里,我妈虽然一无是处,但她长得短小精悍,五官紧凑,皮肤白皙,远远望上去就像个中学生。爸爸沉默寡言,面色黧黑,但浓眉大眼,高大英武。
我虽然其貌不扬,不过有时我能从那两个人的身上,依稀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明明奶奶说得有道理,自己心里也认可,可我就是接受不了,我歪着头皱着眉,一副打死我也不相信的神情杵在那里。
“他们不讲道理,不公平,做什么都偏向天佑!”
我把这句听在心里并闷在心里好久的话终于吐了出来。
奶奶那时刚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晒绳上,回头看了看我。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头发比霜花还要白,她迟疑了一下,我感觉她在考虑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谁让你是女孩子呢,你就惜福吧!”
奶奶半晌才说了一句话,随后叹了口气,她脸上那副惆怅的表情久久不能散去,直到她回屋里去。
只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我在院子里纠结,假如我不惜福会怎样呢?
我有满满的理由质疑父母的行为,我比天佑大两岁,确切地说是一岁零七个月。
我正要升入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天佑报名上小学一年级,父母都没有给我商量一下,找了校长直接就把我重新打回一年级去,并且还与天佑同班,给我的理由就是你大他小,上学要照看着他。
记得我当时还反抗了几天。
我觉得很丢人,满眼都是小孩子,我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没人肯替我考虑。那时我发了疯似的大哭大闹,是因为把平时积累得不满与怨恨都混杂在一起,哭得伤心欲绝,仿佛永远都停不下来。那时,我竟有勇气躺在床上不起来了。
“好了,你有完没完?”我爸爸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冲着我咆哮道。
“为什么?你们有什么理由这样做?”我憋了一肚子的委屈。
“理由?就是方便照顾你弟弟!”爸爸当时回答得很武断,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父亲的态度让我无奈与绝望。
“晚了,不能去了!”我的口吻不由地低下来。
“晚了也得去,反了你的天了,给老子起来!”
爸爸的语气那么可怕。但是我怎么啦,自己种下的瓜再苦也要吃,那时我还有点剩余的勇气硬赖在床上。爸爸气急了,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像个任人宰割的小鸡仔,眼泪哗哗地流出来,爸爸看都没看我一眼,操起桌子上的鸡毛掸子,抓起我的胳膊,在空中一抡,就发出咻咻的声音。
我挨打了!
我妈妈在旁边添油加醋,“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不修理一下不行了!”
爸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尾,从床上打到床下,我哭,我吼,我跑,我躲避,天佑也跟着哭吼,在我的后面跟着跑来跑去,似乎想保护我。最后,我还是屈服了。
一边抽抽噎噎地哭着,一边领着天佑向学校跑。
虽然迟到了,虽然老师让我们进了教室,但老师的眼睛显然藏着很大的怒气,老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指最后的位置,让我们坐下,等着老师分发一年级的新书本。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跑到学校一处偏僻的角落,撩起衣角检查我的伤痕,那一条条鼓起的伤痕,是鲜红色的,而且发着热,我把衣服尽可能向下拉,以遮盖住最下面的一条伤痕,我怕同学们看到耻笑我。
天佑远远地在旁边盯着我,我气愤地瞪了他一眼。
我能怎么办?我恨我的父母亲,心里同时恨着我的弟弟,也恨我家里的一切。我虽然恨得咬牙切齿,说到底天佑还是我的弟弟。我只有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有了话语权,就能跟父母论断是非曲直,最不济也能来个离家出走。
可是我没有想到,以后的生活更加暗黑。
就因为几句话,我成了邻里乡亲最不待见的人物。
大家见了我像躲避瘟疫一样,背后叫“小鬼孩”“毒舌”“扫把星”。父母大人也跟着受了牵连,整日里苦着脸,他们都是极要面子的人,特别是妈妈在村里出出进进,更是抬不起头,天佑为了维护我和家族的声誉,经常身上挂着彩回家,回到家却显摆出一副我就爱打架的痞子相,他再也不是背着书包跟在我屁股后面转的弟弟了。我一直生活在懊悔和自责的痛苦之中。
有人说上帝在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一扇窗,我的窗在哪里?我一直苦苦地在寻求那扇窗,想爬出去,想尽快地脱离苦海,想自由地飞翔……
当然,那都是发生在土门老家里发生的事情。
言归正传。
那一天的早晨,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说不清道 不明,就像那灰蒙蒙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过了城门洞子,沿路两旁的人行道上,都是门面房,有超市商店,某某西服店,某某美容美发,某某玩具中心等都是一些高大尚的名字,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店间夹其中,看起来很多,其实没有几家,中间夹着几条小胡同。
我觉得也就是眨眼睛的功夫,学校也就到了。
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与数学老师杨雪走了个对面。她三十多岁的年纪,上身着玫瑰灰色的毛衣,下身则是阔腿牛仔裤,衣着很简洁,看起来又年轻又时尚,不过杨雪老师的神情中总是带上点儿宁静,仪态中总是带有一点儿庄重,谈吐总是彬彬有礼,这使得同学们不由产生了一种有约束力的敬畏感。
这时她正抱着一摞书本迎面走来。我迟疑了一下,说了一句“老师好”,声音很低,我也不能保证老师能听得到。
我不敢正面看老师,余光里看到老师放慢脚步,似乎仔细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微微一笑也小声说了句“哦,好”,我的心紧张地提着,加快速度,抢在老师的前面进了教室。
外面昏天暗地,但教室里灯光明亮,还有朗朗的读书声。
上课了,起立、敬礼、落座一系列程序之后,老师让数学课代表把试卷发给大家,自己转向黑板,开始用粉笔画图写板书。我和天佑刚转学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赶上期中考试,我知道父母为了我们的转学,求了很多很多的人,受了很多挫折与为难,我卯足了劲,要做一个优秀的孩子。
我想要被父母长辈肯定,被他们喜欢,想拿出一份好成绩回报他们。虽然我也知道他们的关注点根本不在我的身上。
期中考试完,老师改完卷子通常要做试卷分析,那天早上卷子发下来,教室里一片沉寂,过了一会儿大家开始交头接耳,看看邻座的分数与答案,又对比自己的试卷,嘀嘀咕咕一片嘈杂,我因为与别的同学都不熟,只是低着看自己的试卷,老师转过身来低头翻着教案,好像有意留出给大家商讨的时间。过了一会儿,她才用教杆敲敲黑板,以期引起同学们的注意,一直嘈杂不休的教室当即鸦雀无声,我看到黑板写的是考卷最后的一道思考题,做与不做都是不给分的,老师强调只是考察学生的灵活运用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