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卞塞
这世间有许多种等待,等待一起携手到老;等待芳华落尽,回首你还在;等待来世再相遇,然后相知相守,若一世不行,那就两世,两世不行就三世……直至相遇。
天边的夕阳洒尽余晖,大地一片沉寂。多少悲欢离合的戏码在这片土地上上演,多少心有不甘的人世尘海中不停地走着,奋斗着。
古楼的红灯笼悄然挂起,待迷失之人找寻,引路回家。
等到洛琤取完东西归来,已经天黑了。木珂在她的身旁掌起了红色的灯笼,她们一路从小径走来,遇到的人是看不到她们的。
路上的小贩只管吆喝,卖力地说着自己的商品有多么的好;在墙角旁支起摊子的算命先生静静地守着自己的摊子,时不时故弄玄虚做些奇怪的动作,佯装神秘莫测;花街柳巷的姑娘们穿着艳丽而又俗气的服装在门口招揽客人;路上的乞丐伸着肮脏又瘦弱的手在乞讨,但没有人向他们破烂的碗中投一两个钱币;舞厅门口,许多穿着华丽的贵妇走下小洋车,婀娜多姿地走进舞厅……洛琤和木珂撑着红色的伞,打着红色的灯笼,有说有笑的穿梭于人群中。无人看得到她们,也无人听得到她们说话,她们的存在似于透明。
她们走的路并非寻常路,一般人涉足不了。
木珂轻声地询问着“姑娘是否是知道今天来的客人是谁,才会去李老板那里花重金取来这支玉兰簪的?”。木珂黑色的长发下露出几缕暗绿色发丝,妖异至极。
洛琤黑色的披风在黑夜里看不真切,在旁边黑色的烛火映衬之下,忽明忽暗,透出诡异的光泽。“今夜来的是人称花容的卞赛”。
“花容卞玉京,秦淮八艳之一,风姿绰约,诗琴书画无所不能的才女。原来,她的孤魂竟也在这世上飘离这么久,不肯离去”,木珂的语气虽是有些惋惜,但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大的改变,淡淡的,没有起伏。
这种因为执念在世上久久不愿离去的人,木珂见得太多了。自从跟在洛琤的身边后似乎每天的日子都是去看别人的生死离别,看得多了,面上也就没有过多的表情显现了,因为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某些事情,一旦成了习惯之后便很难再改了。
“是呀,那么长的时间,快有一千年了。她的结不知还解不解的开”,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将手里拿的东西握的更紧了。
她的眼眉微皱,看着眼前努力生活的人们,心里五味杂陈。
无论看过了多少这样的事情,她的心里在看见的那一刻依旧难以平静。
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个颜色偏暗的木盒,并无过多的装饰,唯简朴而以。那个木盒的盒盖上雕刻着简易的菊花,突兀有致,棱角分明。
卞玉京穿着一身道袍在浮川茶馆面前看来看去,她在犹豫要不要进。进了可能见得到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但也有可能这一见就是最后一次了。她在纠结,她在矛盾。
那宽大的道袍和她的身材并不相衬,这样让她更加的瘦弱。她面色苍白,嘴无血色,但那一张脸仍旧惊为天人。
她被这红色的灯笼所吸引,很长时间了,她一路漂泊的旅途上没有见到任何的事与人,但她也不愿离去,有些人,她一定要见到。
“小姐可是要进这茶馆?”
卞玉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身看去,看到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披着月华,踏着流霜而来。
洛琤接着说“这茶馆是我所开,我请你喝杯茶,可好?”她顺势推开了们,用手做出相迎的姿势。
卞玉京见她这般,也不好推辞,便进了门。“如此,就谢过姑娘了”,说着便行了礼,一举一动之间皆是风情柔媚。
“阿颜看茶”,木珂的声音传来,他就知道,老板娘今晚又有客人了。
热气腾腾的茶送了上来,泛着白兰花的香气。古老的香薰盒没有任何的动静,里面也并未点香。卞玉京朝茶盏里看去,只看到了淡绿色的茶水,没有自己的倒影。“说来竟也好笑,自己连自己长什么样都忘了”。
她走在这人世上的日子实在是太长了,很多事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但她始终记得那个人,那个曾经温柔过她岁月的人。
洛琤看着她神色凄苦的模样,出声安慰“姑娘长的很是清丽绝人,并无什么不妥”。
一旁的赫颜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了,他以前是看不到这些东西,自木珂给他一个香囊后就看得到这些人了。以前,他还小时,木珂平时带着他在一旁看洛琤招待客人。说实话,他当时是吓的要死的,因为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洛琤对着空气说话的奇怪模样,那时木珂主仆二人才想起他什么也不懂,也看不到。这件事还是当时的一个笑话,现在想想也真是好笑。
那时老板娘隔几年才出现一次,所以接待客人也比较随便,只一杯花茶,随便哪处都可,并没有现在这么讲究。如今也只是换了地方而已,在赫颜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把头转向了木珂,带着好奇问“木珂姑姑,这位姑娘是谁?长的可真是好看”。
“秦淮八艳之一,卞玉京”。
“大才女呀!怎么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离开?”,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在很认真的思考着。他受洛琤影响所以熟读历史古籍,其中包括那些人间难得一闻的精怪之书。
“我怎么知道,还有,你太烦了,闭嘴就很好了”。
赫颜瘪瘪嘴,不说话,认真地听着她们的对话。古楼外的月色甚好,透过纸窗映进二楼,将月光下的二人映照的透明空灵。
茶已上,故事也开始了。
“我与他相识于吴志衍的饯别之宴,他乃苏州才子,我一介歌女,就这样没有任何准备地在红尘中擦肩。不过也就只是擦肩而已,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卞玉京凉凉的声音在空中弥漫,充满哀凄。
她的眼神落在了桌上那支蜡烛上,她的眼眸终究是不似当年那般清澈了。
那年那月那日,吴梅村为胞兄吴志衍赴任成都知府饯行,饯行宴席上,他与卞玉京相遇。她冷傲倾城,忧郁而又脱俗的气质吸引了吴梅村,所谓一见钟情大概如此,猝不及防而来,无关风与月。
酒宴的奢靡繁华在战乱下,并没有多少改变,依旧笙歌济济。
卞玉京趁着酒兴发挥了一首应景之作:“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她诗惊四座,整个人更在酒劲下透露出一钟既魅艳又清绝的气息。
吴梅村看到卞玉京的这幅面容,当下便心动不已,他第一次心动了。
不过,当时的卞玉京确实美艳动人,只要是男子,看她一眼都会心醉。
整个宴席仿若无人,只剩下他们两个。四目相对,作诗答意。
吴梅村不由地想起了江南盛传的两句诗:“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卞赛”即卞玉京,“陈圆”即陈圆圆)。才子佳人相遇,这般惊心动魄又这般销魂蚀骨。
一场不起眼的宴会却造就了一场倾美绝城的相遇。世间的缘分太过奇妙,太过美丽。
卞玉京的美只有借着酒劲才可发挥到极致,在此情此景之下,她内心的张扬与痴狂展露无疑,自然她的风流倜傥,清艳之美映入许多人的心房,也包括吴梅村。
席间,吴梅村不停赞叹道:“此女琴艺超绝,才华也自当超凡,想不到竟如此令人惊叹”,他满脸惊艳之色,眼神里闪烁着倾慕之情。
他头一次这样频繁地赞善别人,也是第一次被女人的美所折服,所吸引。
她与他之间的感情就这样生根发芽,在乱世之中,断断续续,生了又灭,灭了又生。
吴梅村于明末风雨飘摇之中,被任命为南京国子监司业、左庶子等职。然而,动荡的时局,党派的纷争,令他倍感前路渺茫,世态炎凉。
秦淮河畔亭榭楼台林立,酒家画舫辉映,美女歌伎云集,在末世飘摇的政局中迷茫的官宦士子、文人墨客在这里寻求安心之所,自然,吴梅村也在其列。
零乱的尘世,一见钟情的美好,相互交杂融合,谱出了一曲尘世悠歌。
“公子认为这诗当如何?”,借着酒劲,卞玉京大胆的开口问道。她的心底慌乱无比,这一直都是人人捧她,夸她。这是她第一次去向别人征求意见。
她的冷艳骄傲,在此刻一败涂地。
吴梅村显然一惊,没想到秦淮八艳之一的卞赛会问他有关此诗的想法。他当即整理了衣襟,站起作了礼,答道“姑娘这诗作的甚好,应景,应情自然也应心”。
卞玉京微微一震,“应心?”,她的心开始浮动,有不一样的情丝在浮动。
她,动心了。
面对那些达官贵人,她连看都不看一眼,金钱在她眼里是为粪土。但现在,她遇到了那个人,那个她一眼就认定是对的人。
任性一回,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