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烛火明明灭灭,将整间屋子的人的影子拖的很长很长,到处扑闪;就如飞蛾扑火那般,你越是靠近灼热就越发变得虚无的膨胀,直至被火吞灭。
茶馆二楼的摆设大多为古代玉件器皿,桌子椅子也是木制的,没有一点现代的气息,与一楼格格不入,也不通灯不通电,只有一火红的烛火照着整个二楼,说来也怪,只是一豆灯火却能将二楼照的灯火通明。这让这座茶馆在漆黑的夜色中异常亮眼,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吸引着过路的人,无论生与死。
卞玉京晚年选择用青灯来葬送她的痴情,她给了吴梅村三次机会,但他都没有向自己伸手,接受自己,如此也罢。
第一次,她自己表明心意,他未接;第二次,她就在咫尺可近的楼上,他未寻;第三次,她穿着道袍特意来寻他,他未留。
三次的机会,他一次都没有握住。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可笑至极,偏偏就是想要用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在自己所爱的人心中的地位。
那天,她与吴梅村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想过,若是他说一句“不要走”,哪怕只说一次,她都不会走。只是,吴梅村从来没有说过。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孤寂冷清,她背对他,一步一步,走的艰辛而又踌躇,她的泪滴湿了脚下的土。
“你若肯留我,我便留;可为何我给了三次机会,你都不要,你既不要,我便离去。如此,也得两全其美”。她哀戚的话语透露出不舍,她淡漠的眼神是满满的悲伤。
一个人的眸子若是溢满了悲伤,那她的内心必然伤痕累累。
青灯古佛葬痴情,花落成泥葬情痴。卞玉京从此以一身道袍行走于尘世,她起初穿道袍只是为了躲避清军的搜捕,现在穿道袍还真应了那句话,红尘乃苦海,脱离方为道。
道袍,是她掩盖内心迷惘的工具。她没有可以寄托身心的工具,只有将自己最后的余生托付于佛,才可得一方净土。
顺治十年,卞玉京疾病缠身病倒,为一位年已古稀的好心人郑保御所收留,他为她另筑别室并悉心照拂。日子过得平静而又安足,最后的十余年也算安贫。
她每日清贫的生活就是念念佛经,抄写佛经,修己练心。
卞玉京在吴梅村这里找不到生命的归宿,找不到自己的心属之地,历经大风大浪,勘破红尘俗世,便以修道作为红尘是非的避难所,以空门作为自己已经被伤得遍体鳞伤的内心的栖息地。
人啊,在心累找不到归所的时候,只要你给他小小的一方,他都会停留下,安静地度过。
她持戒极严,钱谦益与邓汉仪听说她归隐,前往求见面而不可得。卞玉京虽然皈依空寂,但她善良而重情,为了感激佛门俗家弟子郑保御的悉心照料,让她有一个焚香诵经的安宁晚年,她曾刺舌血以三年时间为其抄写了一部《法华经》。
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怎的会孤苦飘零一世,无人所依,无人暖塌,无人嘘寒问暖。
晨光从窗而进,映射在她的脸庞上,照出了她此刻的安详与平静。她手拿佛珠,嘴里念念有词,眼微阖。
其实她一直所希望的生活只是平平静静,能求得一个自己所爱和爱她的人,如此而已。奈何,她的一生,从出生开始便注定凄苦。
十年后。卞玉京病逝,葬于惠山柢陀庵锦树林。一处清幽之地,埋葬她的芳魂,埋葬她的痴情,倒也算好。
此后,吴梅村投靠清军,为清朝效力。
康熙七年(1668年)九月,年届六十的吴梅村踏着萧萧落叶,前往无锡拜谒卞玉京墓,献上了他们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绝唱:《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不知吴梅村是否对卞玉京有过情,然而三次机会,她是给过的了。他既没要,也怨不得谁,事后再悔也只是徒然。
满路的黄叶,厚重的墓碑,吴梅村脚底踩着软软细叶,在风中颤颤巍巍。他已经很老了,老得头发白了,牙齿疏了,身体弱了。
但这座墓碑只是字变得有些模糊,爬了些青苔,好像它从来没有变过。
吴梅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黄土下的芳魂,不知道是否安息否。
吴梅村担忧自己的仕途为一女子所阻,便假装不知义,不知情,不知爱;
卞玉京生于明朝天启三年,卒于清代康熙四年,共享年42岁。
烛火烧尽,佳人身影孤寂,枯坐青灯台,痴等君郎归。
“世人都说你是忘了吴梅村才出的家,你早已空无一物。想来,怕是世人错了”,洛琤从一旁摆着九天玄女的画像下的木质抽屉中拿出一截蜡烛,不是完整的一根,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将其点燃立于方才燃烧尽的蜡烛上。
“呵呵,我是因为忘不了他才做的道姑”。她苦笑两声,声音凄色。
对啊,是因为忘不了,忘不了啊!
“我找得到他今世在哪儿,你要见他吗?”,老板娘从袖口拿出那支玉兰簪,递给卞玉京。
卞玉京一看到这支簪子激动的很,一时竟说不出话,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好一会才平静下来。“他送我的定情之物,我一直忘不了,我逃离的途中不小心将它弄丢,你却找到了它”。
“这世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老板娘毫不害羞地说了一下。
赫颜在一旁翻白眼,无奈得很,这女人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我的容貌就是停留在了我遇到了他的那一刻,我离世之时已是枯貌”。
“因你对他的念念不舍,你的容貌就一直停留,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帮你”。
若是魂灵对生前某事念念不忘,她的容貌会停留在她最想留住的那一刻。未踏往生路前,她一定要再见一面。
礼查饭店(今外白渡桥北境浦江饭店,当时旧上海舞厅的鼻祖),是上海乃至远东最豪华最新式的大饭店。
它的内部装饰豪华,高雅的乳白色墙面装饰着金色花纹,那些豪华的灯光在金碧辉煌的舞厅中射出柔和而又优雅的光线,与它与生俱来的高贵格格不入,却又让人觉得莫名的协调。
这里只接待上流社会的人士,对于那些低下阶层的人,他们不允许踏足,他们不配。
洛琤与木珂站在饭店的门口,与这格调显得一点也不符合,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旗袍,上面绣着红色的花朵,简朴而又沉郁,长而黑亮的头发用一根玉兰簪挽起,再无过多的修饰,整个人,清水出芙蓉。木珂倒没穿旗袍,只是穿了一件还较为洋式的碎花白裙,就着一双有点小粗跟的白色小皮鞋,头发也只是披着,没有任何装饰。
二人在这门口站了一会,就径直地走了进去,看守的人好似看不到她们似的。
“姑娘是算准了,这北唐会来这饭店,不过他的长相?”,木珂看着舞厅里的醉生梦死的跳着舞的人,有点不喜的皱了皱眉。
“卞玉京会找得到的,我知道不喜欢这样的场面,等一下,一会儿就走”,洛琤看着她的表情,开口安慰说道。
她们找了一个人较少的地方坐下,刚才洛琤身边只有木珂一人,现在却多出了一位女子。她的眉角依旧如浓雾般的愁锁,化不开,拂不去。洛琤头上的玉兰簪在这位女子的身上,这位女子带着前世的情缘而来,又孤灯只影。
洛琤让她附身在这只玉兰簪上,带着她进了这家饭店。她等了千年,已经快不行了。她的魄灵不足以再支撑她度过今晚,寻常的魂灵熬了那么久大部分已经变成了像萤火虫那样微弱的光芒,只是卞玉京执念太深,熬到了现在。
“唐少来了,你们快看”,一名打扮花俏的女子激动的对着身边的女子说,她的眼光看向门口进来的男子。
男子的出现很快引起了上海名媛们的骚动,他的模样,称得上斯文败类了。在上海中,家势背景与财力兼有的人,不多。恰巧,北唐就是其中一位可以震惊上海的人物。
男子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长得很是讨女人欢喜的模样,今世的吴梅村不再在仕途闯荡,而是投身商业,打拼自己的事业。或许他就是适合这样的战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北唐一进Astor House Hotel(礼查饭店),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卞玉京,很奇怪,他一进门就注意到的这位女子让他觉得很难受,尤其是看着她的眼睛时,那种痛苦的感觉更甚。
奇怪的穿着,奇怪的眼神,都让他倍感不安,但不安之中又隐藏着些许的期待。
舞厅里的女人都因为这位男子的到来而兴奋,上海法租界里钱势都不容小觑的人,自然是许多政客与女人巴结的对象。北唐与卞玉京慢慢的穿过人群走向彼此,卞玉京一身淡然的旗袍在这舞厅之中,在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中很显眼。
她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质,疏离兼冷眼,淡漠之中好像又有一团火似的,撩人芳菲。
穿过烟火迷离,穿过繁华落寞,穿过生死离别,穿过寂寥长夜……走向你……
北唐不受控制的走向那个他一眼就注意到的女人,他的脑海中没有任何与这个女人相关的信息。
有些该来的人,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