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蝉鸣。”
少女静静注视着源治。像是被美杜莎瞥过一眼,时间停止了流动,凝成一潭碧蓝的静谧。若有若无的一声鸣啭时而从远方传来。也许是在近处发出的,因为源治那时已忘却了周围的一切,无法辨别声源的远近。
“今天不是星期三。”
像是理所当然地宣布无可置疑的真理。她离开了,并不打算等待源治的答复……
*****
新居附送的家具也算齐全,虽然已经用过,但因细心保养,并不逊色于新家具,甚至比新的散发出更亲切的气息和光泽。地板也早已有人打扫过,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只需要把带来的东西放好即可,只是父亲带来的书籍资料太多,要费些时间整理罢了。源治觉得这样与其说是搬家,倒不如说是来旅游吧。
收拾好书柜后刚想坐下来,门外就响起了铃声。
来访的是一个女孩,年龄和源治差不多。头发扎得一丝不苟,没有半缕碎发飘在外面。说话声清亮有力,做事也挺干净利落,打了个友好而又不至于谄媚的招呼后,就开始转入正题。特来告知学校因故要到5月2日才正式开学后,她交给他一份校规和当地的法规,要源治好好看。临走时再次说道“请务必要认真翻阅”,还不忘挂上事务性的灿烂微笑,让源治颇不好意思。
开学时间足足比正常日期晚了半个多月,这正好给了源治熟悉新地区的机会。想来这几天也无事可做。于是,他携上资料,从屋后绕了个圈子来到町口,踏上溢满春之气息的乡间之路。不知为何如同生病一般,神思恍惚,全无双脚落地的实感。
快五月了,路边春草编织成一张绵连至彼方的绿毯,绵长得超越了人所能极目的消失点。早已过了云霞满树的时节,取而代之的是鲜嫩的樱叶。它们用那天生的锯齿边缘割断了残留着些许寒意的春风,郁郁葱葱地生长着。风被樱树叶梳得只剩下暖意,烘得花香愈加馥郁。源治此时清醒了许多,开始注意到了这些景致,缓缓转动脑袋环顾四周。
这个小镇面积不大,人口应该不是很多。从下车到现在,只碰到了两张新面孔。眺望远处的农田,似乎有人在蹑足于阡陌之上,看上去形单影只。町口立着一座石碑,上面刻着“蝉隐町”三个篆刻大字,棕黑中略带暗红,不知道是用什么颜料写的。从小镇的入口开始数起,每隔100米左右就竖起了鸟居,随路的延伸而井然有序地屹立着,最后还爬上了山头。虽然数量并没有伏见稻荷大社的密集得连成甬道的千本鸟居那么惊人,但也算非常壮观了。可是,源治眼前浮现的不是美丽的乡镇小景,而是少女的那双明眸。那裹扎着冰芯的声音也在此时萦绕耳旁——
“快离开吧,今天不是星期三。”
但是,今天的确是星期三,这绝对错不了。忠实的电子表准确无误地记录着日期。WED就是WED,不可能是THU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家伙可能是个精神病患者?”脑子里蓦地浮出了一个声音。
怎么可能。源治将那莫名的问号摁下去。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双眼睛,深邃而锐利的眼睛,如沉静的冰湖。精神病患者的目光涣散呆滞,不可能透射出那样的神采。
也许她是在捉弄我这个新来的,源治想。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就走得老远了。故意要留下奇奇怪怪的话语,让我冥思苦想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然后悄悄躲在一旁看我绞尽脑汁的滑稽相,好回头去跟同伴说笑。
不,不是这样的。源治很快就将这个答案否决。如果对方要骗人,她眼神就会背叛面部表情,多少会流露出一种不自然。显然,她并无故意绷着一副严肃的脸孔来引人上套。
“快离开吧。”
源治从这句话中听到了不祥的余韵。但是,“离开”和“今天不是星期三”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呢?
源治在那充满了暗示性的字眼中揣度了很久,终究一无所获,只好找一棵大树背靠着坐下,顺便掏出了那份资料细细研读。
开头净是规范死板的条文。什么“不得迟到早退”“注意仪容仪表”,废话,你不说我也知道,但三令五申别人也不一定能做到啊。继续往下翻,校规就变得越来越有趣了。“自行车不上锁没收一个月,如若被盗,请写检讨”,这是要惩罚失主来助长小偷的气焰么?“禁止骑马上学”,有意思,现在居然还有人这样上学!“禁止带铁制器具回校,包括不锈钢水瓶”,哦,是担心学生拿铁家伙来当武器吗?那干脆把课桌椅的腿也拆了吧,那不也是铁做的吗?
“学校允许异性同学正常交往。但一男一女留在教室时,请打开门窗。”
源治的嘴角微微扬起。随后渐渐忍不住了,像剧烈摇晃后的香槟酒一样,噗的一声喷出憋了满腹的笑意,笑得乱抖,吓跑了路过的猫,惊得树上的鸟儿扑棱棱拍着翅膀飞走。
他长长地缓了口气,抱着更大的兴趣翻开那印着“蝉隐町例规集”几个烫金字的文件。总规,选举事项,行政通则……总体结构和别的地方规则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一目十行,没有扫描到什么有趣的字眼。干脆翻到后面吧!
“晚上七点至翌日五点期间,请尽量不要外出。”
这行字单独列出来,下面还用红笔重重地画了几条线,引人注目。
不能出来?这不是变相囚禁么?难不成这个时候出来会遇到鬼?源治幼年翻看爸爸的民俗调查笔记时,倒是看到过“逢魔时”之类的说法。不过这也能和町规扯上关系,源治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有这么多令人疑惑的规矩,也难怪父亲会对岛根县东部的一个如此偏僻的小镇感兴趣。
不管这么多了,继续欣赏这里的景色吧。
源治收拾好资料,拍了拍身上的尘屑,继续踏上了那条路。
步履飘浮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头脑钝钝地发疼,但源治很高兴能找回那种活着的实感。人们常常希求没有痛苦的生活,不断改进麻醉技术来更好地减轻手术疼痛。但是,痛觉真的一无是处吗?如果一个人对痛觉敏感,他就可以保护自己免受更大的痛苦,就像草履虫的应激反应。同时,感到疼痛,也昭示着你正活着。死人是感觉不到痛的,濒死者或许也没有痛觉。
他一面兴奋地体会着那种钝痛,一面顺着鸟居排列的方向行走。每座鸟居都有不同的特点。有的单纯是直挺的“円”字型木架结构,有的则如鸟翅般翘起好看的弧度。有的涂上细腻的油漆,有的则由铜铁制成,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属光泽。更有些看上去年代久远的石鸟居,披着零碎的青苔与藤蔓,那是岁月的印证。每座鸟居两旁都立有石碑,上面的字和町口的那座也是同样的颜色,只是写的内容不同罢了。
终于,他在一座比之前看到的更高大的鸟居前驻足。源治仰视着那用被漆染得乌黑发亮的精选柚木建造而成的牌坊式建筑。上端悠然站着几只鸟儿,青树翠蔓拂过了,也不飞走。仔细一看,原来是精心雕刻而成的。几个飘逸灵动的大字腾然于匾上——蝉隐神社。
源治纯粹是路过,并未准备好参拜。他只是在看书时大致了解了参拜流程,从未亲身体验过。虽说不担心冒犯神灵(他本来就是个无神论者),可是在没有人陪同指导的情况下,我可能会做出不适合的举动,冒犯了其他人。所以,这个地方,还是留给对民俗深有研究的父亲去参观吧。源治想了想,便打消进去的念头,打算离开。
蓦地,他如同遭到电击般愣住了。一丝细微的血腥味,引起了源治的警觉。头部像生锈的机械一样,循着气味的来源僵直地向后扭动。
那里有座石碑。
同样是刻着蝉隐町三个大字,同样是棕黑中略带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