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治终于上岸了。他感觉自己踏在了波浪上,只能左摇右摆地扶着墙前进,胃里翻江倒海,一到洗手间就“决堤”了。
他洗了把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下,想买瓶水冲散口腔里的异味,一摸口袋却发现钱包不翼而飞。
真糟糕,恐怕是在船上弄丢的。
“抱歉,手机也没电了……”
他只能对店员苦笑一声,放下矿泉水,灰溜溜地离开港口便利店。
源治完全搞不懂父亲为什么叫他独自一人前往这个叫“叶岛”的偏远小岛,他现在只觉得胸口堵着一股硬邦邦的气柱,很不痛快。
前不久,父亲带源治回国探望亲戚,顺便要参加学术会议,便把未成年的儿子交给亲戚照看。但直到会议结束之日,父亲还没有回来。
源治正纳闷时,突然收到了父亲的来信,让他前往叶岛汇合,信封里还附带一张船票。
源治自幼生活在国外,对日本仅存有稀薄的记忆,连都道府县都背不全,更别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离岛了。
虽然身为历史学者的父亲经常趁寒暑假带源治到处参与调研,但还是第一次让他一个人去这种陌生的地方。
他一收到信就打电话给父亲,但对面只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就这样,源治不情不愿地踏上旅程。他服用了乘务员提供的晕船药,很快就昏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到岸。
“看来晕船药没什么用啊……”
源治在岸上依然找不到平衡感。他摁住太阳穴,想让脑袋里的旋转木马停下来。
此时是七月份的午后两三点,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穹仿佛是个无形的蒸笼,将一切都收拢其中。灼热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树叶竟然纹丝不动。
又累又渴的源治一看到路边有台直饮水机,眼睛马上亮了。当他大口畅饮时,水的颜色慢慢变得浑浊,味道也怪怪的。随后,水龙头发出异响,像在咳喘一般,哼哧哼哧地喷了源治一身脏水。
“啊!怎么了,没事吧?”
源治回头一看,声音的主人是个皮肤白皙的少女,她正夹着画板,似乎是在采风写生。长睫毛在她棕色的眼睛里投下影子,看上去仿佛在垂目沉思,为她平添几分忧郁的气质。最惹人注目的是她波浪状的柔软长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栗色的光泽。
“这个直饮水机是连接地下水的,但水龙头和过滤器好像已经坏掉了哦。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要安装净水器的。”
她友善地提醒源治。
源治这才留意到水机旁边竖着“正在维修,请勿使用”的牌子。他有些尴尬,挠了挠头。
“刚到叶岛吧?欢迎来到蝉隐町,需要帮助吗?”
长得像混血儿的少女微笑着问。
在得知源治初来乍到就遗失财物、没钱买水的尴尬境况后,她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到我们那儿换身衣服,吃顿便饭哦!”
源治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跟她走了。
一路上,一些长得不太日本的面孔正在打量他,一被发现就闪闪缩缩,低下头来。源治莫名感到一丝不安。
他还看到许多暗红色的石碑矗立在路边,如同一块块巨大的肝脏,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摇摇头,大概是刚才吐得太厉害,出现幻觉了吧。
“那个……感觉岛上有很多外国人,请问他们也是游客吗?”
“不是哦,听说叶岛曾经位于各国来往的重要航线附近,而且是搁浅沉没事故的高发区,所以历史上有很多不同国籍的人被滞留在这里,干脆就定居下来了。比如说,我的先祖好像是日本人和俄罗斯人通婚,但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代以前的事了,我也不太清楚。”
“原来如此。”
奇怪,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叶岛没有出名呢?
卷发少女在一道鸟居前停了下来,热情地对源治说:“到了哦,请进吧!”
神…神社么?源治怎么也没想到一个长相酷似洋娃娃的人会住在神社里。
当他们进入社务所后,卷发少女四处张望:“啊,爱理好像没出来……不管了,请先坐吧,我给您泡杯茶,然后找找有没有合身的衣服,要是感冒可就麻烦了。”
源治接过热茶,还没来得及表示感谢,她就急匆匆地走进了连通社务所的家宅。
这时,耳旁蓦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那是一种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其中仿佛紧紧裹夹着坚硬冰冷的芯。
源治愕然地转过头来,一个白衣绯袴的少女伫立在那儿。目光交错的瞬间,源治怔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明亮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内心,而你却无法洞察她究竟在想什么。
锐利,像一把刀子,毫不犹豫地剖开你的肉体,露出里面的灵魂,可你却无法挣扎,只能乖乖听命。
源治可以感觉到灵魂从他的体内散失,而原先安放灵魂的地方则被空白取代。无力感像渐渐涌起的浪潮,漫过了头顶。
然而,那把利刃却非如此残酷,它反射的不是悚人的寒光。
少女的眼神中并没有流露出责怪和敌意,只是带着几分疑惑和好奇,像是稚嫩的孩童第一次窥见可爱的小动物一样。
源治从诧异中回过神来,赶紧说道:“您好,我……”
“为什么呢,要来这里……”少女继续用那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说道,“这里并没有蝉鸣啊。”
源治这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他愣愣地看着她,宛如即将变成琥珀的小虫子,任由松脂般稠重的无力感淹没了自己。
少女的身高大概不会超过一米六,看上去纤弱娇小。
双眸清澈,但又幽深如冰湖,永远见不到底,令人很难捉摸她此刻在想什么。
她的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这又让源治惊疑——她是否对自己的贸然闯入感到愠怒?
鼻子秀挺,脸色有点苍白,这反倒给她增添了一种病态美。
乌亮的长发没有扎起,垂至脊中,如同一条懒洋洋的小溪。
身上的巫女服有些松散,还出现了皱褶,看样子是刚睡醒。
巫女察觉到源治在注视自己,便垂下头,微微侧过身子,想要躲避对方的目光。
就在两个人的对话无法进行时,“洋娃娃”捧着男士浴衣进来,打破了僵局:“啊,爱理刚睡醒吗?”
看到两个人的表情,她想起了什么:“抱歉!刚才忘记做介绍了。我叫木村流歌,和爱理一起住在蝉隐神社,她是这里的本职巫女。爱理,这位客人遇到了一些麻烦,需要我们帮忙。”
源治忙不迭接过话头:“哦哦……您好,我叫须佐源治,刚到岛上来。非常感谢二位的帮助,请多多指教!”
“您好,这边是染崎爱理,请多指教。”
巫女的回复礼貌而又略带距离感。她带领源治前往家宅的浴室之后,做了一些简单的说明,就安静地离开了。
喝了热茶,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源治感觉好多了。只是,当他闻到厨房飘来的香味时,便开始饥饿难耐。
流歌正在布置餐桌。她看了一眼正在做饭的爱理,对源治笑笑:“爱理不太擅长社交呢,刚才没有冒犯到您吧?”
源治连忙道:“没有的事,是我打扰了二位才对。”
“冒昧问一句,您为什么到岛上来呢?”
“家父是历史学者,大概是到岛上做调研了。他让我过来这里汇合,但一直联系不上。请问您有接触过一个叫须佐求真的中年男子吗?一米八五左右,高高瘦瘦,浓眉,戴眼镜,满脸胡渣,衬衫、马甲背心和裤子有点掉色。”
“一般来说,平时只有货船什么的会到这里来,客船不多见,我也不太清楚呢,之后会替您多多留意的。如果暂时找不到令尊,不如先在神社留宿吧?晚上七点之后就不建议出门了,明天再问问周围的人也不迟哦。”
此时,爱理做好了饭菜,流歌帮忙端过来。每个人的座位上都整整齐齐摆放着五菜一汤一饭。
“我要开动了哦——”
三人双手合十,开始享用美食。
酸甜爽脆的渍黄瓜、鲜香微辣的鱼子昆布卷让源治胃口大增。
盐烤青花鱼事先用鲜柠檬汁去除了腥味,源治将鱼肉蘸了蘸放了萝卜泥的酱油,肉厚细嫩的烤鱼变得更鲜美了。
唐扬鸡块外脆里嫩,色泽金亮,薄薄的板栗粉炸得恰到好处,一口咬下去,便是早已剔除了骨头的、鲜嫩多汁的鸡腿肉。
茶碗蒸用料丰富,里面放了鸡肉、鱼板、香菇丝、虾子、青菜,嫩滑的鸡蛋一碰就轻轻颤动。
味噌汤上随心所欲地漂着葱、海带、红白萝卜丝,而鲜虾、干贝、豆腐则安静地躺在碗里。
好吃,好想再来一碗。源治心想。
“再来一碗么。”
“是的,万分感谢!”源治说罢,突然一惊,“诶不对,巫女大人能听到我的心声?”
“不是……我不懂读心术,只是听到有个声音说‘好想再来一碗’什么的。”
爱理声音里的冰芯似乎微微融化了。
“我也听到了。啊啦,看来是好吃得忍不住把脑海里的话都说出来了。”流歌笑道。
“抱、抱歉!”
“没事,不用道歉……”爱理把盛满的碗端给了源治,白皙的脸漾起淡淡红晕,“只是,有点难为情……”
“呃……难为情?”
“‘巫女大人’什么的……”爱理没有说下去。
“是的,其实岛上的居民在敬语上没有那么多讲究,我们同辈一般都是直接叫名字、用平语的。刚才的气氛太严肃了,差点不敢说话了呢。”流歌解释道。
“哦哦,叫我源治就好。”
新来的少年终于不再拘谨了。他之前恶补过日本的礼仪文化,回国后总是束手束脚,生怕冒犯别人。听到这番话,他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饱餐一顿后,源治回到客房休息。到了晚上七点,他听到外面有动静,似乎有人出门了。
“嗯?刚才不是说七点之后不要出门吗?”
但他有点犯困,没有过多思索,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对即将到来的梦魇浑然不知,也毫无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