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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故事里的他们和她们和它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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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余了

余了家算是警察世家,奶奶姬红英及其丈夫都是警察,只不过余了爷爷英年早逝,在余永安三岁的时候殉了职。从此,姬红英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把余永安辛苦拉扯大。

而余永安和余了妈妈林兰的婚姻,实则是时代悲剧的产物。

姬红英在余永安顺利考入市局,开始在工作岗位上发散活力的时候,为了避嫌,选择了提前退休。一下子从高强度的工作中脱身,整日赋闲在家,没过几日,姬红英就坐不住了。她以前为了工作,根本没发展过任何兴趣爱好,现在不用再起早贪黑,突然就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而另一方面,余永安醉心工作,从小在姬红英的熏陶下,把匡扶正义摆在人生目标第一位上,一直没有谈过恋爱,更别提结婚生子了。姬红英看着余永安每天来来回回,心思一动,打算物色几人给他相亲。

林兰是学美术的,她毕业后一边教小孩子画画,一边赚些外快,目的是想存够钱后出国深造学雕塑。她天赋其实非常不错,教她的老师也曾劝过她继续往上走,且依林兰的家庭条件,也确实可以支持她继续学习。但问题在于,她家里人不同意,觉得本来让她学美术已是做了很大让步,这种东西学出来又找不到好的铁饭碗工作,不如早些找个好人家嫁了。持续催婚下,林兰烦得只能搬出了家,在外租房住,可这样也拦不住爸妈天天登门,有意无意地提到结婚生孩子。甚至到了后来,从只是提起,变成了变相贬低她,字里行间总带着辱骂的意味。特别是一些节日,不得不几家亲戚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林兰更是被轮流说教,美其名曰为她着想,说她美术生不好找工作,说她想出国深造是浪费钱,说她出国再回来就是老处女嫁不出去等等等等。

林兰在这样的环境下忍了几年,终于是崩溃了,什么自己的人生,什么雕塑大师的梦想,她已没有力气去提这些担子。林兰终于妥协,跟个行尸走肉似的,每天被自己爸妈拖着到处去相亲,每回听到自己爸妈介绍她时的说辞,就像是在推销什么滞销商品一般。

余永安是林兰第三十好几个相亲对象,他在工作时是一身凛然气的正义化身,平日里却憨到别人完全无法想象他是个警察。两边父母都着急,余永安的条件又确实不错,林兰还什么意见都没发表,这婚事就被两方家长草率地定了下来。

林兰对余永安并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感情,但余永安确实是个好人,疲惫的她只是觉得相敬如宾过一生的话,也就这样了,没什么不好。可以不用听亲人辱骂自己的话,已经是她这些年最大的愿望了。

余永安对自己这位根本没怎么交往过的妻子很是低声下气,他不傻,能察觉到对方是不愿意嫁与他的,可他又不知该如何与林兰相处,只好用着从小学的绅士作风来对待对方。而林兰却一直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着一定心理上的距离,余永安是知道的,要他破案抓贼行,要他化解此隔阂就难了。他想着说什么都不如行动来得好,干脆从不让林兰做家务,几乎每天都为林兰准备三餐,总是买当季水果来给林兰吃,任何林兰多看过一眼的东西,即便她不说,只要是在余永安承受范围内的,他都会立刻买下来送给林兰。

得知林兰怀孕后,余永安对他们即将有一个孩子打心底里高兴,但是他能感觉到林兰似乎对怀孕这事不太开心,于是便忍着,一直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动。余永安在家里忍着开心,但在外面的时候,这情绪还是钻了出来,使得他时不时会不自觉地哼歌,眉眼间也都是傻乎乎的笑意。

“怎么了永安,这几天这么高兴?”

“曹哥!嘿嘿。”余永安挠挠后颈,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突然想起曹东起有照顾孕妇的经验,而恰好这些天林兰的状态不佳,他正苦恼不知该怎么办好,于是马上把曹东起拉到一边,想取点经,“曹哥,我妻子怀孕了。”

“真的啊!恭喜恭喜!”

“谢谢曹哥!就是,你看,我也没经验,我应该给她买点什么补补好呢?我看她最近心情不是太好的样子。”

“这正常,有可能是产前抑郁,你嫂子刚怀焕焕的时候也这样。一方面是激素产生变化导致的,一方面是身份产生变化导致的,她一时适应不过来。所以啊,这段时间里你要多顺着她,多陪陪她,好好沟通沟通,消除她的恐慌。我回头把越芝怀孕时候的食谱拿给你,你对照着给弟妹做就行。但你要注意啊,那种大补的东西要少吃,偶尔吃一下就行了,别把宝宝吃太胖了,到时候受累的是弟妹,容易难产。”

“哦哦,我记下了。还有啊曹哥,我能不能请你给我孩子赐个字啊?”

“我可担当不起这个‘赐’字啊,弟妹这才刚怀,你都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就想着取名了?”

“刚知道怀上的时候就想着了,想得都睡不着,你给个主意吧曹哥。”

“我想想……”曹东起摸着下巴原地走了一圈,一打响指道,“单名一个‘瞭’字吧,取‘胸中正,则眸子瞭焉’的寓意,不管男孩女孩,都希望他眼睛清明,是个胸怀正义之士,你看怎么样?”

“余瞭,余瞭,好听!还是曹哥书读得多,知道多。以后这孩子能握笔了,我一定送来跟你学写字画画,从小就要多读些我们古文化的典籍才行。”

然而,林兰怀着余了刚好两个月的时候,余永安殉职了。

这对林兰来说是当头一棒,她知道这事的那一刻,突然就醒了,想难道自己就当个寡妇,带着个跟没感情的男人生的孩子过一辈子吗。她满头冷汗,双手颤抖,第二天就想去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姬红英一直认为林兰是个软弱温润的女人,可在无意中知道林兰要打掉孩子后,却怎么都拉不住对方。林兰释放出了她一直压抑着的绝望,咆哮着想挣脱姬红英的束缚,姬红英的手臂以及脸颊,都在缠斗中挂了彩。姬红英眼见着拉不住林兰,她疾步跑到林兰面前挡住了大门,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瓷砖地上发出一声令人听着就疼痛的闷响。她双手抱住林兰的大腿,眼泪哗啦啦往下淌,哭着大喊道:

“我求求你,我丈夫没了,我唯一的儿子也没了,我求求你不要带走我孙儿,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求求你啊!”

林兰想甩开姬红英手臂的腿顿住了,眼前头发凌乱已半白的老人,正泪流满面地跪着求她,这难免让她心软了下来。可想到若是就这么答应了,生下这孩子之后必定会遭遇到一系列社会给与她的阻碍,林兰咬咬牙,不愿就这样赌上自己一生。姬红英没有听到林兰的回答,心中惊慌不已,她放开林兰,仍然跪在地上,抬头向上望去,继续恳切道:

“这样,这样,我答应你,你只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就好,孩子我来养,不要你一分钱。你要是想走,生下后就可以走,我绝对不会用任何理由再来打扰你!还有,你如果不想跟这孩子有任何瓜葛,我绝对不会跟他说他母亲是谁,他只有我这个奶奶,没有其他亲人,行不行!求求你留给我一个亲人吧,求求你!”

林兰纠结无比,她考虑了多久,姬红英就在地上跪了多久。最终林兰缓缓点了头,低声对姬红英道:

“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要记住。”

林兰被姬红英拦了下来后,便一边待产,一边找回了自己原先的老师,商讨出国留学的事宜。她忍着孕前期各种痛苦的生理反应,准备着语言考试和个人作品,孕吐最严重的那几个月,她有好几次都想不遵守约定,就这么偷偷去打掉孩子。在将近一年的筹备后,林兰提交了学校申请,同时她也到了预产期,只等生下这孩子后就可以走人。

余了出生后,林兰有那么一瞬间是产生过母爱的,她接过护士抱过来的孩子,看余了安静地吮着手指躺着,身上皮肤皱皱的还没有全部展开,甚是可爱。她甚至觉得也不一定要做得那么绝,从此不再认这个孩子,她应该还会经常回来看看她,带她出去玩,给她买好看的小裙子和好吃的小零食,寒暑假时也可以带着她到国外度假,听她欢笑,看她玩耍。

姬红英很快就赶到了,她一把抢过还在林兰怀里的孩子,脸上都是欣喜的表情,她伸出食指逗着还睁不开眼睛的余了,颠着她走出了病房。她在填写余了的出生信息表时,在名字那栏顿了顿。余永安一早说过,想给这个孩子取名“余瞭”,姬红英当时也觉得这名字不错,可她一想到自己冤死的儿子,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你是你爸爸的福星,你的出生,一定意味着永安的案子快水落石出了,你要让你爸爸的案子快些了结,让他死得瞑目,好升天成佛,还要让那些坏人们都付出代价,不得好死。”

姬红英喃喃自语道,下笔在姓名那栏写上了“余了”二字。林兰看到出生信息表后,没有多大反应,对她来说,生下余了,确实是她虚妄人生的一个了结,她马上就要开始新的人生旅程了。

林兰出院后,姬红英以孩子需要母乳的名义,让她再多住一段时日,等孩子断了母乳能喝奶粉了再离开。彼时林兰正等着申请学校的反馈,这段时间确实比较空闲,于是她答应了下来,每天一边照顾余了,一边背英语单词,并学习从老师那里借来的国外院校课本。

姬红英总是不在家,通常早晨五六点就出门了,回家却要晚上七八点,林兰虽觉得姬红英行动反常,但她不太关心,便没有多问。然而有一天,林兰想出门去走走时,却发现门和窗都从外面锁住了,她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她非常气愤,意识到自己被姬红英骗了,气得她那天什么都没做,连余了都没喂。余了饿得直哭,她就把孩子反锁在房间里,不理不睬。姬红英晚上回来就看到林兰坐在客厅沙发上正对着大门,她能听见隔着门传来的余了哭声,便一边责备林兰,一边赶快跑进卧室把余了抱出来,喂她喝奶。

“你为什么锁门?”

林兰保持姿势不动,压低声音问道。

“我……”

姬红英说了一个字,停了下来,她颠着怀里的余了,时不时瞥瞥沙发上坐着的林兰。

“我问你为什么锁门!”

“永安死得不明不白,我怕有人来报复,这是为了你们好。”

“余永安是殉职!是意外!没人要害他!你要疯到什么时候?!”

“他不是!我一定会把害他的人找出来,还他一个公道!”

“根本就没有的事,你要怎么找!”

“你闭嘴!”

林兰气疯了,跑到门边就想穿鞋走人,姬红英忙把余了放在沙发上,上前拦住了她。林兰刚生产没几个月,身体还弱着,被姬红英这样练过的一撂就倒了。

“不准走!”

“你原先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吗?!你凭什么软禁我!我要走,你也拦不住!”

“不是,我,你听我说,我真的是为你们好,怕有坏人来报复,你要不喜欢,我明天开始就不锁了。你看余了还差一点点才能完全脱离母乳,你再待几天,她需要你这个母亲的。”

林兰满眼都是不相信,死死盯着姬红英,姬红英不再戾气外露,她把林兰拉了起来,将她扶到沙发上,把余了放进她怀里。

“你看余了多乖,只要吃饱就不会哭,也不折腾人,她也是有感应的,会体谅你。”

林兰仍是盯着姬红英的眼睛,没有说任何话,她抱着余了回了卧室,锁上了门。

姬红英在那天之后,确实没再锁门,但林兰也有了警惕心,她把行李都整理好,关于自己的所有东西一样没留。卧室的床头柜抽屉里,有一本连带着一套印章的《成长手册》,这是得知她怀孕没几天的时候,余永安跟个小孩子似地硬拉着她去文具店买的。手册上有婴儿成长的每个阶段,以及对应的印章,余永安已经把怀孕期间的章都先行盖上了,后面还有“100天纪念”“长牙纪念”等等的章。林兰想把这东西扔掉,她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重新放回了抽屉里,上了锁。

又过了几日,林兰的老师找了过来,还带来了几本新书。她赶紧把老师迎进了门,顺便准备把先前借的书还给老师。不过老师哈哈一笑,表示这些书就送给她了,让她出了国后一定要更认真努力,才算对得起自己的辛苦栽培。

“林兰啊,这几天你申请的学校应该会对你进行电话面试,我找我在国外当老师的老同学们帮忙,整理出了一份常问的问题,你好好看看,多准备准备。你有个毛病,一紧张说话就快,这可是英语面试,你千万要慢慢说,表达要清楚,别磕巴啊。”

“好的,谢谢老师!”

林兰接过老师递过来的问题纸,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极其珍重地想把它放进边几抽屉里。她一弯腰,却发现边几上的固定电话所连出去的电话线断了,她眉心一跳,拾起了断掉的那一段——横切面平整利落,必定是人为的。她握紧了手中的线,用力得额角都暴起了青筋。

“林兰?”

“嗯?怎么了老师?”

林兰放开了手中的断线,转过身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看向老师。

“我学校里还有事,得先走了,你好好加油!”

“好的老师,您慢走。”林兰站起身将老师送到门口,迎着阳光,一手扶着门框道,“我一定会加油的,离开这个地方,追求我自己的梦想。”

林兰最后半句话里,尽是咬牙切齿的意味,老师没太察觉,微笑着朝林兰挥挥手,下了楼梯。林兰关上门,转身回到卧室,对着在婴儿床上玩耍的余了看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掐住了余了的脖子,越收越紧。余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读不懂林兰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只是兀自笑着,拿小手去抓林兰的大拇指。林兰呼吸急促,然而面对一脸天真无邪笑容的余了,最终还是没能用力掐下。她拿开手,站在婴儿床前良久不动,先前那点母爱已经荡然无存。

“……你是无辜的,可我也是无辜的。”

林兰自言自语道,走出了卧室,仰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姬红英回来时,又碰上林兰坐在沙发上,只是这次她怀里抱着熟睡的余了。姬红英虽觉出奇怪了,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林兰,便想通过她身边回自己卧室去。然而当她走到林兰身边的时候,胳膊却被一把抓住了。林兰非常用力,指甲都快隔着姬红英的衣服刺进皮肤里去。

“电话线是你剪的?”

林兰轻声问道,姬红英没回答,站在原地,试着想把林兰的手掰开。

“说话!”

“是我剪的又怎么样!余了需要母亲,你凭什么一走了之!她是你和永安的女儿,你是有责任照顾她的!”

“是你骗我生下来的!”

“你本来就该生下来!你没有资格剥夺我的亲人!余了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没权利打掉她!”

“我也根本就不想要!”林兰尖叫起来,她抓起余了,高举过头,“我今天就摔死她!”

余了被这动静吵醒了,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将要遭受怎样的伤害,甚至还因为视线骤然变高了而新奇地四处观望。

“林兰,你要真摔死余了,我马上就可以逮捕你!”

“我摔死她!我再跳楼!你以为我怕吗!”

姬红英和林兰吵得面红耳赤,但她的理智让她从林兰的眼睛里看到了决绝。这种决绝,她在她的警察生涯中,曾经在许多亡命徒的眼睛里看到过。她知道林兰是来真的,不是威胁,不是唬她,是真的被逼急了。姬红英上下两排牙齿咬得咔咔响,半晌,她怒道:

“你走!现在就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林兰喘着气,没有动,她已经不相信姬红英了,生怕她再耍什么花招。

“你聋了吗!把余了给我,滚!”

姬红英喊道,上前一把抢过余了。余了似乎是被抓到了哪里,掐痛了,在姬红英把她抢到手里的同一时间大哭了起来。林兰怒目瞪着姬红英,二话没说,转身进了卧室,把早就整理好的行李箱拖了出来,她在玄关穿上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姬红英抱着余了跌坐在沙发上,一边拍着余了,一边小声道:

“了了啊,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不幸的是,随着余了一天天长大,除了略薄的嘴唇生得像余永安,整张脸简直就是林兰的翻版。姬红英原先是想透过余了怀念余永安的,现今每每看到这张脸,却都会先想起那个离开后就真的再也没回来过的女人。

一边是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仍然无法使得自己儿子沉冤得雪,一边是最不想见的人,每天都会被迫想起。姬红英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不太稳定了,终于,她第一次动手打了余了。

那天,姬红英和余了一起在餐桌上吃饭,余了有些挑食,不爱吃萝卜,每次都会把萝卜挑出来归在一旁。这在往日是姬红英已经习惯了的事,这天却让她怒气横起,她一把抓住余了的后领,将她提了起来,把她的头摁进挑出来的萝卜片堆里。

“说过多少遍了,不许挑食,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余了当时才三岁,吓得全身发抖,尿了裤子,敞开了嗓子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刺耳,姬红英更是怒上加怒,甩手重重一巴掌打在余了脸上,余了完全懵了,呆坐在原地,双手紧紧抓住自己衣角,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最先前姬红英还会找理由,以各种犯错的名义打余了,到后来她已经完全不在意了,想打就打,打完了还会抓着余了头发,强迫她抬头看向自己,并斥责道: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只有你犯了错,我才会打你,你想想是不是?你要是没有错,我怎么会打你呢?这世上所有事都是这样的,你觉得是上天不公,但这其实是上天给犯错的你下达的天罚。去,自己好好想想做错了什么。”

余了每天都过得极其小心,生怕自己犯错,可她不知道的是,会不会挨打,根本就不是她的原因。只要姬红英在家,她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有时背对着客厅在书房写作业,她也会一直注意身后的动静,一点点响动都会令她浑身发抖,大脑缺氧,好似即将晕过去一般。渐渐地,她光听声音就知道谁来了、在干什么,这在之后几乎完全成为了她的本能之一。

姬红英打余了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余了则是完全信了姬红英的话,每次都会给姬红英找打自己的理由。有时实在是找不到,她就开始在被打后去制造理由,比如跑楼下把花坛里的花都剪了,或者刮掉树皮,甚至有一回,她差点把幼儿园的同学推下楼梯,幸好老师看见了,即使阻止了她。对她来说,不这样做,姬红英所说的“天罚”理论就无法闭合,她会因此而完全不能入睡,大热天里也全身冷汗,根本控制不了。

幼儿园的老师、隔壁的邻居,大家基本都知道余了经常受打,他们都劝过姬红英,社区的工作人员也来过,可姬红英原本是市局局长,他们也不想闹太大,最后也只是口头劝阻了事。而每次过后,余了都会遭受更严重的毒打,直至最后一次差点被打死为止。

“姬局!姬局!你开开门!别打了!小了都没声音了!姬局!”

隔壁大伯一早就听到姬红英在打余了的声音,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劝过,没用,更进一步的也做不了,很多时间也只能装作没听见。可今天不一样,打的时间比以往长多了,而且余了的声音越来越轻,这是要出人命啊,他犹豫再三,还是跑出家门去敲姬红英家的门。

姬红英打人时用力的喘息声透过木质大门传出来,根本没要停的意思,大伯原地干着急,他本是不想做到这一步的,但要是余了真的被打死了,他也有一定责任。想到此,他大叹一口气,赶忙跑回家里拨了报警电话。

余了是被担架抬出去的,浑身都是打出来的红条,脸上更是肿得看不清五官,她整整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星期,才能自己下床上厕所。出院后,她被一个穿警服的和蔼阿姨带到了局里,在那里,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妈妈。

林兰读了两年雕塑系的研究生,毕业后开始了个人创作,期间她遇上了现在的丈夫,也是她的伯乐——一位艺术品鉴赏家。她本已决心把之前国内的生活都抛在脑后,尘封起来,却接到了市局打给她的电话。再一次见到余了,林兰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这是一个代表着她过去不堪生活的小孩,她很想逃避开。余了何其敏感,察觉了林兰的疏离,便没有再靠近,她悄悄躲进墙角的阴影里,一如她往日每天为了避免挨打,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时候一样。

“我选择原谅,不追究,孩子我带走了。”

“这……”

“我很忙,人我先带走了。”

林兰走到角落里,垂眼看着贴墙站着的余了。余了感觉头顶降下一大片阴影,怯生生地抬头看了林兰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去。

“走不走?”

林兰不带感情地低声问道,余了又悄悄看了林兰一眼,视线迅速转到地面,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余了稀里糊涂地被林兰带出了国,她对着所有陌生的事物都感到害怕,小动物的本能又让她察觉林兰并不太愿意她靠得太近。她试过很小声地叫了一句“妈妈”,立刻被林兰瞪了。

林兰带着余了来到一座大房子前,甚至都没让她进门,只叫她等在外面别动。房子的大门开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内里温馨的黄色灯光,一个走路还不稳的小孩摇摇摆摆地跑向林兰,被林兰一把抱起,在脸颊上亲了好几口,软声软气地说着余了听不懂的话语。

这跟林兰对自己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余了从中分辨出了不同。

再次有人从门里出来,余了已经在门外等了大半个小时了,她站得有些累,坐在门边缩成一团,拔着地上的草。

“跟我走吧。”

出来的是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女子,余了从没见过,女子手里拉着一个24寸的拉杆箱,带着余了上了一辆小轿车。

“妈妈呢?”

余了爬上了后座,直到车开了,她也没见着林兰上来。中年女子开着车,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余了的话。女子带着余了到了郊外的一座房子前,将她安置在了那里,余了站在客厅中央,哪儿哪儿都不敢随便碰。

“我姓丰,丰收的丰,你可以叫我丰姨,以后我照顾你的起居。”丰姨收拾完行李箱,下楼热了一杯牛奶塞进余了手里,“我会教你一段时间语言,之后你会在附近的小学读书。”

“妈妈呢?”

余了小声地再次问道。

“……”丰姨轻轻叹了口气,微笑着道,“你乖乖的,学习也好的话,那么你妈妈就一定会来看你。”

“好。”

余了相信了,喝光了手里的牛奶。

第一个发现余了天赋非同常人的,是她在读小学的一位教科学的老师,名叫Betty Jones,是位年近70的老教师,学生们都叫她Mrs.Jones。Jones老师给了余了很多科学方面的书籍,还带着她参加了Inter ISEF,获得了一等奖。Jones老师会给余了开小灶,教她高阶课程,在发现余了都能没压力地吃下去后,便让自己做学术的儿女们试着带她一起,靠着学术及各类预备考试的成绩,成功申请上了大学。

余了拿到录取通知书后非常高兴,拉着丰姨的袖子举高了给她看。

“丰姨,我想告诉妈妈,妈妈会不会也很高兴,然后过来看我呢?”

“嗯、嗯,应该会的。”

丰姨面对余了开心的样子,说的话却很没有底气。余了在丰姨反应过来前就跑到了电话机边上,给林兰的手机打去了电话,等待音过了一半,林兰才接起。

“妈妈!我考上大学了!”

“……”

“妈妈?”

“叫丰姨听电话。”

余了哦了一声,把话筒递向丰姨,丰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电话,她先捂住话筒,向余了挥了挥手道:

“你先出去玩会儿吧。”

余了还想听电话,见丰姨催促的眼神,她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走到了院子里蹲着拔草。过了好一会儿丰姨才出来叫余了,余了立马站起来问道:

“妈妈怎么说?”

“她、她……她说让你上了大学要好好学习,她会来看你的。”

“哦,好。”

余了很失望,可既然林兰这么说了,她还是愿意相信的。可是相信总会在次次落空中消失殆尽,一年、两年、如此多年,余了一直等,一直等不来林兰,她也渐渐长大,明白了很多无法言说的事情,也明白了林兰是不会来看她的。

余了很迷茫,她抱着期望,一直努力,现在才发现有些目标跟她努不努力没有任何关联,她不知道自己人生该是个怎么样的走向,也发现没有人在意她的人生该往哪里去。老天给她这样的惩罚一定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可她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是哪里做错了。

15岁那年圣诞假期,余了从学校回到家,意外地发现林兰竟然在家门口等着她。她其实只在最初林兰带她出国的时候一起相处过几天,之后便再也没见过,林兰的面貌在她的记忆里是模糊的,乍一见到,她一下子没认出来是谁。

“你奶奶死了,回去看看吧。”

林兰递给余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张机票,够一个往返,她给了信封就走了,没有任何其余的话。

余了坐飞机回了国,再次走入了那个她害怕的家。家里有一股常久没有人居住的霉味,空气中飘扬着尘埃,在阳光下慢慢盘旋着。她没带行李箱,只背了一个双肩包,里面有一些换洗衣服,她试着拧开水龙头,一阵嗡嗡声从水管深处传来,却没有一滴水流下。看来此处早已停水,估计也不会有电,这些天她也没法在这里住。

余了本准备出门先去找个旅馆,她站在门前顿了顿,回头看了眼紧闭着门的大卧室,那是这个家中她最最惧怕的地方。她小时候根本别想踏进去一步,不然就会被狠狠地抽打,即使当时的记忆已不甚清晰,她身体也在本能地拒绝着。

余了咬了咬牙,不知从何而来一股怒气,驱使着她去开卧室门,门上金属圆把手已经生锈,手握上去会窣窣地往下掉皮,她急促地吸了两口气,一把扭开了门锁。随着门开启带来的风,卧室里的灰尘扑面而来,她扬手挥了挥,眯了眯眼才看清昏暗的室内景象。白墙上贴满了各种余永安相关的东西,奖状、照片、案件信息,白墙空隙间还有好多姬红英写的字,余了虽看不懂,却从越来越潦草、越来越巨大的字中感受到了姬红英后期愈发遏制不住的癫狂。

恐惧感爬满了她全身,让她一秒都无法再看下去,她重重摔上了门,力气之大,将扣盒都撞得移了位置。她把自己关进书房中,控制不住地拉扯头发,当疼痛大过惊慌时,她才停下了手。余了抬起头,熟悉的书架空了一部分,似乎是有人清理过了,她缓缓站起身,扫了一圈书架上的书,在几本精装书中间发现了一个文件夹。文件夹很厚,里面全是姬红英查余永安案子时的资料,最上面的,赫然是一张名单。名单的背后还夹着一张纸,写着名单上各人如今的去处。

“门怎么开了?”

余了还在看资料内容的时候,客厅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她赶紧把文件夹塞进了双肩包里,走出了书房。

“你是……余了?”

大门口站着个穿警服的女人,余了觉得眼熟,但说不上来。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叫李成薰,当年是我接你出的院。”

余了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过来拍几张照片存档,防偷。毕竟这里是老领导的家,我总要帮她保护好的。”李成薰向余了晃了晃手里的相机,“你在这里待几天?之前也没听人提起过你会回来,今天晚上有我们为姬老师办的豆腐饭,你是唯一的亲属了,一起来吧。”

“嗯。”余了把自己的双肩包往上提了一些,想了想道,“这里停水停电了,我想找个宾馆住,但我没有身份证。”

“哦对,我都给忘了。你要不等一下,我拍完了,给你找个宾馆入住。”

豆腐饭上,李成薰让余了坐在自己那一桌上,余了的另一手边坐着一位精瘦的中年男人,似乎是李成薰的熟人。

“你好,我叫叶怀国,你叫我叶叔叔就好。以后你要是回国了,遇到什么困难,记得找我,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叶怀国递给余了一张名片,余了道了谢,不太在意地收进了口袋里。

“我叫何运舟,你可以叫我何叔叔,我们都是你家人的老朋友,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也可以找我。”

叶怀国边上的一个中年男人也递了一张名片给余了,余了应了声,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都是你可以相信的人,不要把我们当外人,就当我们是亲阿姨亲叔叔。我们也会竭尽全力帮你的,不要觉得是麻烦了我们,这也是我们欠你爸爸、欠你奶奶的,自己的同事和老领导都没照顾好,我们心里很愧疚。”

李成薰捏了捏余了的肩,叹了一口气道。余了没有太听几人说了什么,她现在的心思是放在背包里的文件夹上的。早些在宾馆的时候,她靠着字典勉勉强强读了一些其中的内容,渐渐知道了姬红英每天早出晚归,究竟是在查什么。而且很明显,姬红英并没有查完,后面的空白,好像就在等着她去填满。

这个文件夹似乎是上天专门留给余了的剧本,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即是补完这个东西,查出真相。而她的出生,就是一场盛大的天罚。她想通了,既然惩罚从她出生就已经开始了,那属于她自己书写的剧本也应该要开始了,她兴奋起来,甚至已经给自己规划好了好几版真相大白后,要如何赴死以完成因果链的结局。

余了回去后,发现丰姨神秘消失了,整个房子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而没过几天,另一个陌生女人来到了她家里。

“我叫胡玥婉,林兰委托我来跟你交代一些事情。”

“……”

“这份协议你看一下,你跟林兰之间,断绝亲属关系,她现有的所有资产,你不具有继承权。当然这只在这里有法律效力,毕竟国内是没有断绝亲属关系的相关法律的,所以林兰国内的资产部分,她会去做遗产公证,希望你可以有自觉,签了这份协议后,就不要再对她国内财产部分有想法。同时,姬红英留给你的财产,包括但不限于房屋、存款、基金,林兰也不会染指一分。还有,这个房子你可以一直免费住下去,但这个房子你是没有处置权的。大致就是这些,细则你再好好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

胡玥婉话还没讲完,就见余了在文件最后一页签了名,把整份文件还给了她。

“你不仔细看看?”

胡玥婉有些犹豫地拿过文件问道。

“我有件事想让你查一下,你收费多少?”

“我是律师,不是私家侦探,可能没法帮你查。”

“只需要查人在哪里就行。”

余了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人名,以及这些人可能所在的地方。胡玥婉接过那张纸看了看,上面有几个人名看得她眼皮跳了跳,她曾在国内做过刑辩,这些人她听过,都是有官职的。如果这些人现在在美国,她咂摸了一下,那她可能在看到这张纸的时间点,就被卷进了什么可怕的事件里,但是她实在想不出面前这个小孩,跟纸上这些人会有什么关系。

“我应该是帮不到你的忙。”

“那我就杀了你,再自杀。”

“你威胁我?我们全程对话都是有录音的,你确定?”

“就看你想不想活了。”

余了耸耸肩,很无所谓地摊了摊手。胡玥婉皱紧了眉,没想到自己摊上了这么个事,真是有些流年不利。

“只是住址就可以了吧?”

余了点点头。

“我不收你钱,你拿到资料后,忘记掉是我帮你查的就好。”

胡玥婉叹一口气,拿上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胡玥婉的工作效率极高,很短的时间里就查到了一条,随后时不时就有新的信息过来。余了要么乔装打扮,用别人的ID跑出去,要么正经地跟随学校的活动出去,目的都是为了找到名单上的人,去质问关于叶牡丹组织的事,然后再制造意外把他们杀死。虽然得到的信息不多,但她觉得这是姬红英希望看到的,几年下来,她手里已是握着好多个带血的叶牡丹了。

可有一个人,是余了追踪了好久也总是晚一步的。这个人姓白,叫白万胜,此人极其警惕,一直在换住处,平均每个地方都待不到一个月,余了整整追踪了他一年。不过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她又一次失去白万胜的消息时,偶然在接实验室购买的新仪器时,与这个人碰上了面。

白万胜当然完全不认识余了,可余了认识他,胡玥婉给她查的资料里有照片,这张脸都快刻进她心里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追踪了这么久,她也有点急躁了,在摄像头照不到的角落里,拉着白万胜,质问他关于叶牡丹组织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你们做的究竟是什么交易?”

“我家人还在国内,我说了,他们会没命,我不能说。”

“你呢?你自己要是没命了,怕不怕?”

“……你为什么要查?你斗不过的,我都斗不过,所以才逃出来的!而且你这样会害死很多人!”

“很多人是什么人,跟我有关系吗?”

“你!”白万胜下意识地用指甲划着手臂皮肤,“你究竟是谁?”

“你们害死的人的家属。”

“我们不害人,只是赚了点黑钱而已,你别胡说。”

“那你逃什么,还不是因为有人死了?”

白万胜是在知道曹东起“意外死”后才吓得逃出来的,曹东起在组织里算是老成员了,突然被烧死也太过于蹊跷。这让白万胜惧怕起了张桁,他想告发,却被张桁发现了端倪,无法,只能先出来避一避。可他没想到前脚刚出国,后脚就被张桁用手段按了个外逃人员的罪名,全国通缉,从此在异国他乡当起了黑户,过着过街老鼠般的生活,居无定所。

“我真的不能说,我说了也是害你,就让它过去吧,我还想以后能回去。”白万胜回头看了看等在车前的另一个学生,小声道,“我得去搬仪器了,你去车上把单子签了,今天就当没见过我,别再问我了。”

余了默默看着白万胜离开,她上了车,拿出随身带的小刀,隐在袖口中,签字时利落地将刹车线给割断了。

白万胜车祸死后,余了卷进了官司中,但她知道证据不足,根本不能拿她怎么样。只是漫长的审问,将她正在负责的项目一拖再拖,直到拱手让人。她的教授比她更着急,找了个华人律师过来,想帮余了早些“洗清冤屈”。这个华人律师,恰巧就是胡玥婉。胡玥婉听说此事本就很头疼,白万胜的资料是她查的,人又死了,嫌疑人还是余了,如果她不接,真的被其他人查出什么来,自己也玩完,她都开始担心之前查给余了的那些人,会不会也都已经死了。

“你究竟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

“现在我也有干系,人是我查给你的,你瞒着我,我不仅帮不了你,连我自身都难保。”

“你知道了才会难保,你现在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余了塞给胡玥婉一张银行卡,胡玥婉拗不过余了,可她也确实是完全不想收这钱,只觉得拿在手里烧得慌。

“我说了我不收你钱!”

“这是辩护的钱,顺便还有帮我查人的钱。”

“我!”

余了不等胡玥婉说话,转身就走了。胡玥婉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从没这么不想矜持过。

胡玥婉提心吊胆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平心态,小心翼翼地为余了辩护了两个月。而突然有一天,余了却不见了,她呆呆地站在警局门口,听警察说余了被强制退学,已经回了国,而她这个律师却是最晚知道的。胡玥婉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该庆幸没了个大麻烦,还是该担心做了个没尾巴的案子,会不会被同行笑话。

余了那边,则是在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几年前叶怀国给她的名片,她斟酌了下,打了电话过去。叶怀国很热情,说自己这边刚好有个职位找不到人才,让余了过去过渡一下。她欣然答应了,反正这边应该已经是找不到能问出话的人了,她看着手里的名单,准备回国,开始她剧本里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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