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中午饭,曹焕计算了下时间差不多了,便打了个车赶回家拿零食箱,又抱着快十斤的箱子吭哧吭哧打了个车赶往福利院。福利院门口还留着圣诞节时的装饰没拆,现下又添上了迎接新年用的各种红色装饰,看起来热闹得不行。曹焕下了车,将箱子随意放在墙角,站在门口欣赏起墙上的贴花来,每个贴花下面都写着制作者的名字,歪歪扭扭努力想写端正的字迹,怎么看怎么是群年龄极小的孩子。
“可以啊剪的,挺艺术。”
曹焕看得入了迷,一时忘了要联系谭北海,倒还是谭北海先打了电话过来,他一看,赶紧接通了电话,先道了声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你到了吗?”
“刚到门口,就墙上贴满了窗花的那个大门。”
“嗯,好,我出来接你,你等会儿。”
曹焕无聊找了两颗石子儿踢的功夫,福利院的大门在他眼前敞开了。谭北海从里走了出来,他身上挂着个小孩,右手抱着个,左手还牵着个,场面着实是有些好笑。谭北海多正经一人啊,要不是亲眼见着,曹焕这辈子都不可能把谭北海往眼前这画面上按,不知别人怎么看,反正他是看蒙了。不止如此,今天的谭北海光是外表上,就跟曹焕以前见到的不大一样。往日谭北海出现,一定是一丝不苟地从头武装到脚,今天他不仅穿着一件针线有些粗的红绿色圣诞毛衣,那毛衣正面还勾着一只样子怪异的驯鹿,极其滑稽。
对于谭北海这私服品味,曹焕有些不敢认,他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谭北海好几趟,整个人静止似的站着不动。谭北海没察觉到曹焕的嫌弃,习惯性想伸出手来跟他握一握,可无奈两手都没空。而那三个小孩,看起来都对曹焕这个新面孔非常好奇,被抱着的小孩明显胆子最小,拼命往谭北海怀里钻,只敢稍稍侧头拿眼角余光观察曹焕;被牵着的小孩相比之下胆子大多了,一面不肯放开谭北海的手,一面朝曹焕踏出一只脚,拿手碰了碰他;挂在谭北海背上的小孩傻乎乎地向曹焕咯咯笑了会儿,又继续自己的攀爬事业,一副恨不得坐到谭北海头上去的架势。
“我们进去吧,外面风大。”
谭北海侧过身,给曹焕让了路,曹焕点点头,营业性地笑了笑,抱起十斤重的零食箱艰难地跨入了福利院地界。
谭北海领着曹焕径直往大礼堂走去,这个福利院所在的地址,在民国时期曾经是外国人建立教堂的地方,改革开放后这里变为了国有土地,做过学堂,也做过临时医院,现在的规模是经过了好几次扩建才形成的。福利院正中的大礼堂仍然还保留着欧式建筑的外观风格,最顶上还有天使及圣母玛利亚的浮雕,不过内里的彩色玻璃窗经过几次战乱,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头顶上最大的一面,其余的都换成了一般的透明玻璃窗。谭北海一出现在大礼堂,周围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叫“哥哥”的声音,再加上小孩尖利的嗓音,听得曹焕耳膜一阵阵疼。曹焕甩甩头,纵观整个礼堂,大约有五六十个孩子正围着谭北海七嘴八舌地一顿说话,估计谭北海也根本听不清他们每个人到底都在说什么,只是笑着摸他们的头。
“……”
说话声戛然而止,大礼堂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同时,几百道目光瞬间射向曹焕。曹焕被看得一脸懵,以为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如此吸引人瞩目,他低头观察了下自己,一切正常啊,他整了整衣服,向前迈了一步。只是这一个动作,一大堆孩子跟被按了开关似的疯狂逃窜,只要是能躲的地方,全部挤满了人。
“我、我怎么他们了?”
曹焕实在不能理解,他靠近谭北海,小声求助道。
“这是哥哥的朋友,大家可以叫他曹哥哥。”
谭北海回头拍了拍曹焕的肩膀,面向空旷的大厅大声说道。曹焕琢磨过来了,自己在这儿是一张生面孔,且帅哥一般都是长得不那么平易近人的,会吓着小孩子也是无可厚非,他赶紧露出笑容,想向孩子们投去友好的信号。但这似乎有些适得其反,几个本来躲得离曹焕较近的孩子,撒腿往更远的桌子底下爬去了。
“你别介意,这里一般不来生人,来了,那基本就是有人要来领养了。领养人选孩子的时候都是这样把他们聚集起来的,跟挑商品一样,他们年纪虽小,但都懂得很,不太喜欢那样。他们没见过你,以为你是领养人了。”
谭北海将那些躲着的孩子们招了过来,一一跟他们解释,让他们继续玩,不要多想。曹焕突然有些伤感,如果不是周丽华和韦博豪,那么他当年也会是这其中的某一个,且当时他都八岁了,能记事了,会被收养的可能性极低,很大概率就是独自成长,无亲无故,哪还能像现在这样没心没肺的。曹焕收起心绪,将自己抱来的一箱零食搬上桌子,撕开胶带,敞开盖子将其中的东西全部倒于桌面。
“哥哥我带了好吃的,大家别客气!”
没有看见零食会不被吸引注意力的孩子,他们集体都把放在曹焕身上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一桌的零食身上。站得离箱子近的孩子前倾着身子,眼看就快摔倒了,但大家就只是盯着,一个都没主动跑过来拿。
“园园,你过来给大家分下零食。”
谭北海朝着礼堂后方喊道,上次那个在海鲜面店打工的黄园生蹦跳着从礼堂后门跑进来,他绕过人群,来到箱子前,笑眯眯地跟曹焕问了个好。
“全体都有!排队!”
黄园生一声令下,孩子们一窝蜂涌了过来,按照高矮排成了四列。黄园生这边给孩子们分着零食,那边谭北海向曹焕走了过去,将他引到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其实不用带东西过来的,”谭北海朝箱子看了一眼,道,“那都是些进口零食吧,毕竟他们跟一般孩子不太一样,万一惦记上了,福利院也不可能给他们买这些吃,不太好。”
“哦……我还真没往这方面想,不好意思啊。”
“我不是责怪你,送那么贵重的东西过来,我是应该要谢谢你的。你看大概花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你要是给我转钱,那就一定是在怪我了。”
谭北海没想到曹焕会这么说,他正要转钱的手僵住不动,只得把手机重新收了回去。
“我真没这么想,那,你肯定急着回家吧,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走吧,我带你去黄院那儿问问关于叫‘图图’的男孩子的事吧。”
“北海哥哥!北海哥哥!”
一个留着披肩发的姑娘从黄院办公室里出来,一看见谭北海,她脸上立马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抓起谭北海的双手就原地转了两三圈。
“北海哥哥你穿这件衣服真合适!”
“是你手艺好。”
那姑娘搓了搓手,嘿嘿笑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北海哥哥你又瞎说,我也就是兴趣使然,手艺还不精,很多地方有待改进,也就你不嫌弃,肯往外穿。诶?这位是?”
姑娘终于发现了曹焕的存在,她拨开谭北海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下曹焕,而后突然拽紧谭北海的胳膊,捂着嘴小声地说道:
“哎呀好帅啊。”
“虽然我知道,但还是谢谢。”
曹焕立刻蹬鼻子上眼,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这位是曹焕,我朋友,”谭北海向姑娘介绍道,而后又面向曹焕,道,“她叫黄榕,榕树的榕,我妹妹。”
“黄院在离这儿一站路外的榕树边捡到的我,所以给取了这名字,不是桃花岛的那个黄蓉。”
黄榕毫不避讳地插嘴说道,说完朝谭北海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我们单位也有个靖哥哥,叫仝靖,人工那个仝,郭靖的靖。”
“真的呀?这么巧!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去。”
“榕榕现在在市警犬基地工作,当训导员,茶花就是她一手教出来的。”
曹焕一个趔趄,敢情眼前这姑娘常年面对的是一群狗狗,从她嘴里出来的“帅”,瞬间打了对折。
“曹焕哥哥见过茶花了?”
黄榕放开了谭北海,跳到曹焕面前,从自己兜里拿出手机翻了一阵,将屏幕转向了曹焕。屏幕里是已经成年的比格犬茶花正在训练找□□的视频,其中穿着制服的黄榕领着茶花快速掠过十个包裹,茶花只闻一次就能精准找出哪一个是含有□□的。找出□□后的茶花席地而坐,尾巴摇得跟个螺旋桨似的,黄榕丢给它一个小肉条,它一个跃起吃进嘴里,又马上跑回原来的位置,等待下一个指令。
“还有还有,这是我们基地新的一批警犬预备役。”
黄榕手一滑,翻到了下一个视频,画面里从小到大排着8只小奶狗。最小的是只德牧奶狗,眼睛都没睁开,趴在地上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在原地颤巍巍地打转。最大的是只拉布拉多犬,它眼睑皮肤可能太重,呈八字形挂了下来,看起来表情极其委屈,不过相对的是,它站得非常笔直,一动不动,且已经穿上了警服,看起来有个警犬的样子了。
曹焕这个狗派在短短几分钟里迅速和黄榕成为了好朋友,两人不仅加了微信,还互相发起了各自压箱底的各种狗狗视频及表情包。曹焕跟黄蓉斗图斗得忘我,眼角瞥到手插兜看着他俩的谭北海,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他收敛了点表情,清了清嗓子,对谭北海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榕榕,曹焕带了好吃的来了,在大礼堂,你再不去他们就要分光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不行我得让黄园生给我抢一点,我先走了啊!”黄榕风风火火地三级跳下了楼梯,在拐角处又突然伸出头来朝曹焕喊道,“曹焕哥哥你体重多少啊?”
“啊?大概65左右?”
“明白!等下你来大礼堂啊,我送你个礼物!一定要来啊!”
说完也不等曹焕再回应,一下跑没了影。
“榕榕小时候不太合群,也不爱说话,但是特别喜欢小动物,院里有个动物角,之前都是她在打理。可能小时候压抑久了,有一天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性格。”
“挺好的啊,开朗活泼,又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
“你喜欢?我看榕榕确实挺喜欢你的。”
“不不不不不,别瞎说啊,不带这样乱点鸳鸯谱的啊。”
谭北海笑笑没说话,伸手敲响了黄院办公室的门。开门的,是位在这个年纪很少见的有着浓密黑发的老人,老人长得慈眉善目,身材纤长,看到谭北海时激动得眼眶都泛泪了,上前一把抱住比他高了快两个头的人。
“北海啊,真的是个很棒的大人了啊。这位是曹焕先生吧,北海跟我说过了,来来来,快进来。”
办公室里相当温暖,黄院拿了两个纸杯,往里倒了点茶叶,拿起热水瓶往另两个杯子里斟入热水。
“我这儿原先空调是坏的,但其实我也习惯了,这么多年了,有这钱不如给孩子们买点什么东西,但我们北海硬是要给我换个好的空调,天气再冷,有这份心意我心里就很暖了,这孩子,破费了。”
“您的腿不能着凉,缺什么跟我说就是了。”
“诶,诶。”
黄院一边应着,一边擦擦眼睛,把两杯水推到两人面前,他在电脑前坐下,将屏幕转向两人,在键盘上按了几个键。
“我找过了,最近这五年里,有三个名字中带‘tu’的孩子住过我们院,两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但是这个男孩子刚进来时才1岁,两个月后就被领走了,不符合你说的。”
曹焕有些失望,将吊坠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问黄院道:
“黄院,那您看您对这吊坠有没有什么印象,我听说那个男孩子一直挂着这个。”
黄院盯着眼前的吊坠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表示实在没什么印象。曹焕丧气地转头看了看身边的谭北海,谭北海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别急,继而向黄院问道:
“那会不会是后面那栋楼的?”
“这……”
黄院看了看曹焕,又看了看谭北海,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没事的黄院,曹焕也是系统里的人,让他知道没关系。”
曹焕听着他们的对话一头雾水,但又不太敢表现出来,便强装镇定地喝了口水。
“那,这个要等等,后面那栋楼孩子的资料是双重保险的,除了我之外还要副院长的密码才能打开,他现在应该在食堂那边,我打个电话叫他过来。”
黄院说着拿起桌上的座机播了个号码过去,这期间,曹焕小幅度地碰了碰谭北海,疑惑地看向他,希望能得到个解释。谭北海凑近曹焕,小声道:
“我们院后面有一栋水泥楼,从大礼堂那边能看到,那栋楼一共五层,底下三层住的是身体上有严重疾病或者精神上有疾病的特殊孩子,第四层是隔离层,而住在第五层的,有些是污点证人的孩子,有些是生命受到威胁的人的孩子,还有一些是特殊情况的政客的孩子。五层的都不会常住,也不录入福利院名单里,他们的信息会在公安部备份,严格保密。前面楼的一般不给接近水泥楼,但是水泥楼里的,送来的时候如果没有特殊要求,人身自由是不受到控制的。”
曹焕皱起了眉头,将桌上的吊坠拿回手里握紧了它,心里不安起来,他没告诉谭北海自己的父亲曾是市公安局刑侦队的队长,如果如谭北海说的这样,并且真的在水泥楼孩子的信息里找到了这个“图图”的话,那这个吊坠可能就没那么简单了。
副院长是近些年才调任过来的,他对谭北海并不熟悉,于是对他们要查水泥楼信息这件事有些不悦,他一脸不善地走进办公室,与黄院小声争论着该不该给他们看。黄院是将谭北海从小带到大的,也知道他现在在市检察院升到了副科长的位置,对他没有任何一丝疑虑,极力与副院长辩驳,最后还是副院长略输一筹,不情不愿地输了密码,堵着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他就这样,人很较真,所以我也放心让他做副院的位置。他就是对事,绝对不是对你们有意见,别介意啊。”
黄院说着把信息调了出来,给两人看。
“还真有一个,叫徐逸途,大前年元旦的时候送来的,当时10岁,大年初七的时候被接走了,父母都没留信息,送他来接他走的人都是拿着授权委托书来的,不是他父母本人。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信息了。”
“那有留电话号码什么的吗?”
曹焕问道。
“只有那个委托人的。”
曹焕在手机里记下那个号码,跟黄院道了谢后便与谭北海先行出去了,他看着手机上的号码,犹豫不定,一直走到礼堂里了,他还握着黑了屏幕的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准备打过去吗?”
谭北海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一个橘子剥了,把橘肉递给曹焕。曹焕接过橘子,掰成了两份,将其中一份递还给了谭北海,他再次摁亮手机屏幕,盯着电话簿里的那个号码发呆。
“感觉有点傻,打过去问人家吊坠?赵祁也只见过一次,万一她记错了呢?万一只是相似,而不是一模一样呢,万一……啊!”
旁边打闹的两个小孩动作有些大,其中一个没站稳,直接扑倒在曹焕身上,曹焕想找支点撑住时不小心按到了这个号码,直接播了出去,电话里默了一秒后,传来机械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播。”
“对不起对不起。”
摔到曹焕身上的小孩马上站起身来,小手拍了拍曹焕身上他刚才碰到过的部分,他一连声地道歉,脸上都是害怕的神色。曹焕挂断了电话,摸了摸小孩的脸,笑着跟她说没事,又把手里没吃的一半橘子塞给她,这小孩抬眼看看曹焕,又看看谭北海,好一会儿才敢跟着同伴离开。
“空号?”
谭北海把自己手里的一半橘子塞进曹焕手里,曹焕把橘子一股脑吞进了嘴中,含糊道:
“是啊,竟然是空号,刚才白犹豫那么久了。”
谭北海若有所思,看着曹焕的手机没说话。
“怎么了?”
“没什么。”
“哎,想想如果按你说的,水泥楼的孩子都有点特殊,那么肯定不想让人找到,空号应该是正常的,能接通才有问题呢。”
曹焕反身靠在长桌上,叹了口气。
“曹焕哥哥!”黄榕突然出现在面前,手里拿了一个红色圣诞包装的东西,上面有个金色的大蝴蝶结,“怎么唉声叹气的,大过年的会把财运叹掉的,这送你的。”
黄榕把手里的东西双手递到曹焕面前,曹焕接过那一包,端详了一下,而旁边的谭北海直接笑出了声。曹焕疑惑地看了看谭北海,又看了看手里的这一包红,问黄榕道:
“是什么啊?我能拆开来看看吗?”
“行啊,快拆快拆,我这只有圣诞用的包装纸,别介意啊。”
曹焕问对面正在认真剪着窗花的小孩借了剪刀,拆开了黄榕的礼物,展开后,里面赫然是一件红绿粗毛线织成的毛衣,和谭北海那件一模一样,只是胸前的图案不一样。曹焕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图案,不确定地问:
“这是……猴子?”
“是狗啊!什么猴子!狗!我可是根据茶花样子勾的!”
“那,耳朵呢?”
“耳朵?耳朵……”黄榕张望了下那个图案,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哎呀,可能是忘记勾上去了,反正这就是茶花,差不多意思下就行了,你们慢慢玩啊,我先过去了,不用谢。”
黄榕转身就蹦着跑远了。
“热情期,不知道怎么突然喜欢上织毛衣了,给我们好多人都织了件,估计过段时间就不玩了,你要是不喜欢……”
“没事,想想我也好几年没买过毛衣了,这还是我这几年来第一件新毛衣,有纪念意义。再说了,上哪儿也买不到这么不像狗的狗啊,独一无二。”
谭北海笑得肩膀都在抖,点点头道:
“行,你喜欢那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