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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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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坠一事,刚开始便忽然结束,曹焕本该感觉失望的,但他更多的是感到了放松,且其中夹杂着微微的愧疚,特别是回去后见到自己养父母,这种愧疚更甚,瞒着他们查自己亲生父母这事,总觉得是辜负了他们努力为自己营造的正常生活。后边放假的这些天,刨开那些有的没的想法,曹焕过得倒是比自己一人生活惬意多了,天天起床有饭吃,睡前还有水果,一天天的极其腐败,不是陪韦博豪下下棋、帮周丽华搞搞卫生,就是陪着他们在智能电视上翻电视剧以及电影看。曹焕将吊坠藏了起来,一如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假期中期,黄榕给曹焕连发了几条信息过来,内容是谭北海带他们到江边玩的照片以及小视频,过年期间天气好,有太阳的时候气温接近20℃,视频里几个小孩干脆直接光脚踩在岸堤上到处奔跑、追逐打闹。而镜头角落里的谭北海,则是自始至终都静静地坐着,头上戴着棒球帽,手里拿着鱼竿,身边立着一个蓝色塑料桶,似乎就他是jpg,人家都是gif。

“代我向你哥问好。”曹焕发出去前,托着下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顺便多谢他的帮忙,回头请他吃个饭。”

请谭北海吃完这顿饭,这件事就让他这么过去吧。

曹焕将手机收了起来,双手往头颈后一放,他看看身边被电视里的小品逗笑的养父母,心里如此想道。

在养父母家的这些天,许是过得太过舒服,等假期最后一天回到自己家,曹焕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嫌弃——很多天没人住的房子一开门,迎面扑过来就是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被子闷了好多天,摸起来黏答答的,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如意。当天晚上,曹焕更是被席卷而来的噩梦所笼罩。

·

雾蒙蒙的盘山公路似乎没有尽头,曹焕蜷缩在后座上,疲累得不行,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他打了个打哈欠,非常想念几十分钟前自己那温暖的被窝。

啊!

小轿车一个颠簸,让曹焕短暂地清醒了一下,他的记忆重新回来:是了,他本就是从睡梦中被妈妈叫醒,抱进这辆小轿车里的。

妈妈……

想到妈妈,曹焕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他更紧得将自己缩起来,不敢哭得太大声。突然,曹焕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推力,这股力量将他掼得重重撞上了前座的椅背。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尖叫声蚀骨剜心,精神高度紧张绷了一路的曹焕再也忍不住了,大叫起来,然而一如从前,不管他怎么叫,都没有任何声音可以从他嘴巴里传出。曹焕惊恐地回头望去,入眼的是一片刺眼白光——一辆车开着两盏能照瞎人的远光灯,紧紧跟在后面。曹焕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不管是什么,都不是他能左右的,他握紧了身上的安全带,期望自己所在的这辆车能开快点,再开快点。然而事与愿违,后面的车再一次撞了上来,小轿车车头猛地一偏,斜着擦上了山壁。

救救我,救救我……

曹焕的头磕在了轿车顶上,疼得他眼前一阵阵雪花,他紧闭双眼,不知该向谁求助。下一刻,更猛烈的撞击袭来,曹焕猛地向前摔去,一下卡在了前座与后座的狭小空间中,此时的安全带成为了他的索命带,把他勒得透不过气。两次撞击还没让后面的车放弃,眼看着后车再次加速,曹焕抬眼望向前窗外——公路边上,就是深不可见的山崖。

·

曹焕是被自己狂跳的心脏惊醒的,他睁开眼时额头上全是汗,人裹着被子不知什么时候摔下了床,地板上的冷气传了上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他赶紧爬上床,将自己困在电热毯和被子之间。心脏尚未平复,仍在高速跳动着,睡意已经完全跑光了。刚想要放手,梦就来了,就像是自己亲生父母在提醒他不准忘记,曹焕深吸几口气,摸了床头柜上的手机过来看时间,此刻离该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多,如果不强制自己继续睡,那下午肯定要崩溃,特别是这样的惊醒,大概连上午都熬不过去,他只能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争取能让做了一夜噩梦的大脑休息那么一会儿。

再次被闹钟叫醒,曹焕摸索着爬起来,脑子里已经不太记得梦的内容了,但梦里即将掉下山崖的恐惧感还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伴随着他一路到中心,感受到了人活着的气息,才稍微缓解了点。

陈弥颠着他的肉,哼着歌走进办公室,看到曹焕已经在了,他不免有些惊讶,拿掉头上的耳机道:

“这么早啊老大,你不是不踩点就不出现的么。”

“新年新气象,我转性了。”

“哦,我还以为是谭sir叫你早来的呢。”

“怎么话题就到他身上了?”

“咦?谭sir在前台那儿啊,不是来找你的?”

曹焕看了眼手机,没有任何信息,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撇撇嘴道:

“没啊,年前检察院的案子都已经交出去了,还找我干嘛,如果是要委托案子,那接待处会处理,我可忙了,没空。”

陈弥在曹焕的话里听出了火药味,他从包里摸出一袋即食鸵鸟肉,撕开了一边吃一边没眼力见地继续道:

“怎么了老大,你又跟谭sir吵架了?”

“什么叫又?”曹焕一手撑着椅背,转过身来看向陈弥,“我跟他吵过架?跟他吵架我有好处?哎哎哎,你妈妈不是不让你乱吃零食么,你一来就吃?”

陈弥咽下嘴里的肉,终于觉出自己话多了,他把剩下的塞进包里,往后退了退道:

“一周就一袋,很节制了,让我不吃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吃你的吧,我去买瓶水喝。”

曹焕被噩梦以及假期综合症搞得心情不大好,什么事在他这儿都被放得很大,本来也不算什么,谭北海没有义务每次过来中心都得告诉他一声,不如说谭北海不来找他,他还不乐得开心?然而今天就不行,谭北海既然之前肯出手相助,那多少也算是半个朋友了,要是角色转换,曹焕去检察院,肯定到地方了会先跟谭北海打个招呼。所以谭北海今天的做法,在曹焕这里就是极其不地道的。陈弥不知道的是,他无心地提了那么一嘴,结果让曹焕找到了个牛角尖可以钻,这会儿曹焕越想越气,开始细数过年放假那几天谭北海没有主动发消息给他过这事,曹焕已经认定了谭北海嘴里的所谓“朋友”,不过也就是他懒得解释下随便找的托词罢了。

“曹焕。”

“啊?”

曹焕也没去分辨是谁在叫他,一个回头语气不善地答道。顾莺歌眨眨眼睛,还真没怎么见过曹焕如此不耐烦的样子,她回想一下,自己也没做什么能让曹焕摆出这幅表情的事啊。见对面是一脸茫然的顾莺歌,曹焕回过了神,他清清嗓子,跺了下脚,恢复了原本姿态,往后薅了一把头发,道:

“怎么了,顾小姐。”

顾莺歌鸡皮疙瘩暴起,她搓了搓胳膊,只当曹焕是吃错药了,赶紧把手里的案子往他头上一拍,道:

“你看一下,刚才检察院送过来的,可能要出诊了。”

曹焕听到“检察院”三字,撇了撇嘴,他接过案子,档案袋封面上的移送单签的果然是谭北海的名字。

“刚送来的?谭那什么的走了?”

“走了,看起来挺忙的样子。谭检察官又怎么你了。”

“我、”

曹焕嘴巴努动了半天,没“我”出个什么来,他咋了下舌,动作挺大地拆开档案袋,一把将委托书抽了出来,差点把委托书拦腰折断。

这是个关于犯了多起入室抢劫案而被公诉的流窜犯的案子,犯罪嫌疑人同时以多个身份活动,在被抓捕后,坚持说自己不是资料上的那个人,并且在拘留时间段里狠心把自己的十个手指头指纹全磨没了,现在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方法,只有与他在老家的老父亲进行DNA比对。但那位老父亲以前做农活的时候扭伤了腰,没有及时治疗,导致他年纪大了后,已经是完全站不起来了,只能曹焕这边出诊去取样本。取样的地点在一个小山村,非常偏僻,甚至都没有像样的马路。

“深山老林啊?多少年没碰到过这种案子了。”

“所以我得找你商量下,我安排不好人员。”顾莺歌绕过曹焕,走进接待室,在沙发上坐下道,“去那里只能坐客运巴士,要5个小时,一天是回不来的,晚上下山的话根本找不到路,我的想法是第一天上午去,采到样本后第二天早上往回走。”

“我们物证除我以外全是小姑娘,那地方太偏僻,不安全,晚上我是照顾不到的。但我不去,让两个小姑娘去,那更不行。”

“是这个问题,你们物证挂名的老师更不可能去。所以我想让陈弥和你一起去,你看怎么样?”

“陈弥?他证上是临床和病理,没有物证啊。”

“那不叫事儿,被取样的又不懂,知道是两个人就好了。”

“行吧,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们安排出去?”

顾莺歌点了点曹焕手里档案袋的右上角,道:

“写着加急,下星期一吧,争取下星期五能出。”

“下星期五?我天,他们检察院的案子都这么不按规矩又插队又提前的是吗?我们就这么惯着?”

顾莺歌笑笑,拍了下曹焕的肩膀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和谭检察官之间有什么矛盾,但是,他们是爸爸。”

“……行,他们是爸爸。”

曹焕欲哭无泪,叹了一大口气,颠着案子回办公室去了。

陈弥一听要去那么偏僻的山里出诊,兴奋得不行,回家后硬逼着曹焕跟他视频,拿出了他以前买的一整套野外装备给曹焕看,包括他根本穿不进的一套价格五位数的迷彩服。曹焕怕再不阻止陈弥,他就能掏出狙击枪来,忙一顿天上有地下无地夸,在陈弥沾沾自喜的档口果断地挂了视频电话。陈弥兴奋了好几天,甚至周末的时候还跑去买了两套快干衣,一套自己穿,一套给曹焕,可结果天不遂他愿,就在星期天的早上,他突然上吐下泻了起来。据陈弥妈妈描述,陈弥那是连喝水都能吐,医生说是因为没有科学节食,而导致肠胃不适应,引发了急性肠胃炎。总之,当陈弥稍微能缓过来点,能跟曹焕视频的时候,曹焕看到的就是个大脸煞白,瘫倒在床上抬个胳膊都得有人帮忙的人。

“曹焕啊,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们家陈弥让我给你道个歉。”

“别这么说陈妈妈,养身体要紧,让陈弥好好休息,我帮他请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哎哎,麻烦你了啊。”

曹焕挂了电话,赶紧给顾莺歌发了个信息过去,顾莺歌应该也是没料到会这么巧,直接发回给了他满屏的省略号。

“我跟谭检察官说明一下情况吧,争取延长鉴定时间。”

曹焕听完语音,放下电话,呈大字型躺在床上,心里最好这趟深山行可以取消。然而,谭北海直接将电话打了过来,曹焕一个跃起,看着手机,不是很想接。

但又好像不太好。

毕竟这是工作,私人恩怨可以放一放,消极怠工有违素质。

就在曹焕想接的时候,电话自动挂断了,他拿着手机眨了眨眼,犹豫要不要回拨过去,他还没犹豫完,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喂,不好意思,刚要接,你挂断了。”

曹焕抢在前头快速说了一句,这手机在他手里真是烫手。

“我听顾莺歌说了,陈弥还好吧?”

“可能、或许、应该现在还不太好,我刚跟他视频过,他手都抬不起来。”

“那没办法了,明天我和你去吧。”

“你?和我?”

“不行吗?”

不行。

当然这话曹焕没说出口,他在客厅里转圈走,沉默不语,电话那头看起来也不急,就等着他发话。曹焕败下阵来,再次心里默说三遍:这是工作,他往沙发上一瘫,道:

“也不是不行,你行我就行。”

“好,汽车站离你们那边近,明天十点中心门口碰面。”

想到中午要去深山老林了,还是和谭北海一起,曹焕星期一从早上开始就各种拖延,中午不可避免地到了,他也不是很想踏出离开办公室的第一步。曹焕不走,倒是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陈弥戴着口罩,顶着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走进了办公室,他一屁股坐在曹焕边上,上半身瘫在桌面。

“弥勒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过来了?”

陈弥摸摸自己胃,说道:

“睡了一觉我感觉今天好多了,我妈出去上班,我就过来了,这些给你,你得带着。”

曹焕看着陈弥踢过来的一大个麻布袋,里面不知道装了点什么,他一边拉开袋口的线,一边跟陈弥道:

“你现在这样叫感觉好多了?卧槽这是啥?”

曹焕拿出一个军工铲,一脸震惊。

“军工铲啊,这么明显。”

“不是,你给我军工铲干什么?还有这些是什么,头灯?怎么还有刀?我这是去采样还是去抢劫啊?”

“这不以防万一吗,我看你和谭sir,也就身高高点吧,肌肉虽然是有,但是看着也不顶用,所以全副武装才是关键。”

“等一下,你当我们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啊?”

“这不,荒野求生……”

“采样谢谢,采样。”

曹焕和陈弥正说着,谭北海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自从福利院那次后,曹焕这是年后第一次和谭北海见面,他先前腹诽了谭北海好几天,这会儿见到真人了,不自在了起来。谭北海倒是无知无觉的,跟曹焕以及陈弥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他手上提了个黑色的旅行包,包侧面挂了一个珠子串起来的不知是猫还是猪的挂件,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晃荡。

“弥勒你快回家休息去吧,我要走了。”

“哎,老大我说真的,不怕万一就怕一万,这些你必须带去。”

陈弥虽然病号一个,可力气却不小,抓着曹焕背上的双肩包就把他摁在了椅子上。陈弥从地上的麻布袋里抓出一个指南针,一卷地图,一把装了一个信号弹的信号枪、一包即食鸵鸟肉以及五根荧光棒,强硬地拉开曹焕双肩包的拉链,把这些东西都塞了进去。末了,陈弥还把两件快干衣卷巴卷巴塞进谭北海怀里,然后就跟被榨干了力气一样,倒在办公椅中,抱着麻布袋盯紧着他俩,防止曹焕再将东西塞回来。曹焕是真的很想把东西都拿出来还给陈弥,毕竟真的很重,但试了两次都被陈弥给躲开了,把他气得,还干不过一个病号。陈弥委屈巴巴地看着曹焕,拼命想挤个一两滴眼泪出来。

“老大你就带着我的精神去吧,我永远与你同在,人家是真的关心你的。”

“行行行行行,我要吐了,你赶紧回去吧,再见,再不走不管你是不是病人我都要动手了。”

陈弥一个骨碌起了身,起得太快还导致他扶着桌子干呕了几下,他对想要过来搀他的两人摆摆手,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这些怎么办?”

曹焕拎着自己的双肩包,还是很想把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倒出来。谭北海伸手过来,颠了颠曹焕的包,在曹焕反应过来之前直接背在了自己身上。

“你拎这个吧,轻一点,我看那地图挺有用的,陈弥也是好心,带着也好。”

谭北海把自己手上的旅行包交给曹焕,曹焕一脸懵,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我不是这意思,我自己能背的。”

曹焕想把自己的双肩包抢回来,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既抢不过陈弥,也抢不过谭北海,简直人生污点。

“你肩上有伤,背太重的不好,我来吧。”

嗯?

曹焕手停在半空中,表情非常诧异,他肩上确实有伤,成年老伤了,当年高中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导致过骨折,可这事他从未跟别人讲过,那谭北海又是怎么知道的?

“再不走,可能会赶不上客车。”

“哦,那,走吧。”

要去取证的不情愿,盖过了曹焕的疑惑,他只得拿着谭北海的包,跟在后面走,包侧边的挂件好几次都打到了他的手。

“这挂件你买的啊?”

曹焕把谭北海的包拎到眼前,碰了碰上面的那个挂件,看着它因受力而转着圈圈。

“院里小朋友给的新年礼物。”

“哟,这么厉害?又会剪窗花还会做小挂饰。”

“我也会,下次做个送你吧。”

这就有点意思了。

曹焕想了下谭北海面前放着一堆亮闪闪的珠子,眯着眼睛串的场景,说不定头上还要夹个蝴蝶结避免前发掉下来,简直了,与形象完全不符。

“那你可别忘了,我等着的。”

“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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