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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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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说一遍?你把他们送出山了,那么几时几刻几分几秒有什么人看见了,他们往哪儿走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将他们在山里杀了,谋财害命!”

莫达拉从后裤腰把手铐抽出来,重重砸在木桌上,将木桌砸出了两个坑。今早莫达拉把申请交上去后,自己带了人开着警车一路打灯狂奔来到县城,他一路上脚步飞快,如履平地,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爬山中途又遇上大雨,且晚上村里还没灯,他好不容易进了村,一脚刚踏入,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莫达拉一路憋了一肚子火,他好声好气问了村长以及竹子,结果全部一问三不知,把他这桶炸药终于是气炸了。

“别别别,竹子年纪小,不懂事,我在好好问问他,您别生气,先喝水。”

村长给莫达拉的水杯里满上热水,拉着被吓得一脸惊恐的竹子到一旁低声说道:

“竹子啊,你实话实说,有没有好好把那两位大人送下山去,记不记得他们之后往哪里走的啊?”

竹子仿佛被抽了魂,什么都听不懂了似的,呆愣在那里,那边莫达拉看着这情况不耐烦极了,在桌上敲着手铐,大吼道:

“要是他们出了什么事,你们全部都得给我进牢里去!”

“师哥!这村里全是老弱妇孺,能问的都问了,没有曹焕和谭北海的消息。”

散出去走访的几人陆续回来,没有一人衣服是干净的,个个灰头土脸,看来也是在哪儿摔着了。几个小时下来没有半点进展,莫达拉是又急又气,他胡乱抹着脸,恨不得把这个叫竹子的小鬼给倒拎起来抖一抖,看能不能抖出什么话来,他挤开村长,居高临下地面对着竹子,一把拽住对方细瘦的胳膊。竹子吓得尖叫起来,下一刻,莫达拉一只手松松地扼住竹子的脖颈,也不管竹子叫得跟快背过气去似的,问村长道:

“他脖子这怎么个事,被谁虐待了?”

村长随着莫达拉的手,也看到了竹子脖子上一圈淡淡的淤青,摇摇头道:

“他父母都在外打工,家里就一个卧床的爷爷和走路都吃力的奶奶,周围也都是没什么力气的老人,能有谁这么虐待他啊。再说了,竹子很乖,大家都挺喜欢他的,没可能有人会去虐待他。”

莫达拉仔细观察了下竹子脖子上的淤痕,从左到右渐渐变浅,他放开竹子,走去他身后用胳膊虚虚地架了一下,谁知,这动作让本只是尖叫的竹子疯狂挣扎起来,叫声也更加尖锐,炸得莫达拉只得放开他,双手捂住耳朵。

“你、你管管。”

莫达拉在这充斥了能震破耳膜的尖叫声里,大声对村长喊道。村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忙点点头,使了几招便让竹子慢慢安静了下来。莫达拉踏出门槛,挖了挖耳朵,他靠在墙上对院子里的几人道:

“辛苦再跑一趟,问问看最近除了曹焕和谭北海以外,有没有什么外边的人来过这里,又或者是,很久没回来的人突然回来了的。”

“是。”

几人得令,赶紧分散开来跑远了,莫达拉站在屋檐下,一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屋檐边已挂下几条冰柱,雨水正沿着冰柱往下滴。

“啧,怎么这么冷。”

·

大片大片的灰色云彩越聚越多,最终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没了太阳,山里的温度瞬间下降了不少,拜此所赐,曹焕开始冷得有些哆嗦起来。嗅闻间,谭北海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湿气在加重,这是非常不好的征兆。

“可能要下雨了。”

“我们、我们先找个地方躲一下吧。”

曹焕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架,他深呼吸几下,想止住抖动。

“你没事吧?”

“就是、就是有点冷。”

曹焕骨折的面积有些大,腿上细小伤口也颇多,血一直没真正止住过,稍微牵动一下就会有血珠渗出来,但这事他从头到尾没敢跟谭北海提一句,也是因为失血,他的体温较正常时会稍低一些,手脚一直有些麻木,周围温度一降,这种感觉便更加明显。走了没十分钟,谭北海脸上感觉到有水珠从天上落下来,在他反应之前,背上的曹焕已经有了动作,他听见了衣料撕裂的声音,随后自己的头被布料一圈圈严实地包裹了起来。

“你头不能淋雨,先别乱动,我给你包扎好。”

“你撕了什么?”

“我的保暖衣,没关系,要是淋湿了贴着皮肤更不舒服,有快干衣就好。”

“能找到背风处吗,没有山洞,石头也行,你不能再吹风了,要是伤口淋到了雨还容易感染,找树多的背风处,或者大石头,快。”

“嗯。”

曹焕根本控制不住抖动,他用深呼吸尝试放松肌肉也没有任何效果,山里的天孩童的脸,刚刚还是艳阳高照的白日,现在却黑得有如晚上,根本已辩不清时间,他反手抽出自荧光棒,一边注意着谭北海的脚下,一边往四周看,找背风的避雨地。然而风雨无情,大雨根本就不会等他们找到地方才下,没多久,头上就响起了大雨滴砸在树叶上的声音。曹焕第一反应是往上撑了撑自己的身子,挡住谭北海的头,尽量不让他淋到雨。

“那、那里,向左转45°,有个、有个下陷的、下陷的坡。”

曹焕嘴唇冻到麻木,很艰难才能开合,说出来的话都有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在里面,谭北海自然也能听出来,他不能让曹焕再多淋雨了,赶紧随着曹焕的指示踩着一地泥走过去。

“停,等、等一下。”曹焕伸手从坑边的树上摘了好几片大叶子,道,“放我下来吧,我先扶你下去。”

曹焕让谭北海把他放在坑边,他坐在地上,先将谭北海给扶下了坑,而后,他在谭北海的上方坑缘泥土里插入多篇大叶子以挡雨。

“手给我。”

谭北海举起手,曹焕以此为支撑点先把没受伤的腿往坡面上踩,然而被打湿的土极其滑腻,他一下没踩住,整个人滑了下去,右侧小腿立即有一小股热流顺流而下。虽然曹焕咬牙没让自己叫出声,且谭北海也看不见,但用力抓着他的手,以及手冰凉的温度,无不在说明此时曹焕一定是痛到了极点。谭北海小心地把曹焕往自己怀里拉,曹焕的棉外套已经湿透了,变得很重,并且向外散发着冷气,外面一层水膜甚至有些微微地冻成了硬膜。谭北海迟疑了下,伸手摸了摸曹焕外套里面,触手皮肤是一片冰凉。曹焕整个人都抖得不成样子,谭北海果断脱掉了他的棉外套,拉开自己的外套,将曹焕整个人都包进了自己的外套里面,帮他搓着胳膊和脸。

“曹焕?”

曹焕没有回应,他能听见谭北海说话,但是无法开口,大脑似乎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哪儿哪儿都不能调动。谭北海看到曹焕现在的状况,他能做的只是一手按在他脉搏上方,一手不断地搓着他身体,给他传递一点热量。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天色仍是一片漆黑,这回该是真正入夜了,山林中弥漫起了一层冰雾,呼吸间都是冰碴子的感觉。谭北海感觉到右肩膀处有水滴缓慢地滴落下来,他伸手过去接了一捧,在手心里捂得没那么凉了后,再一点点喂给曹焕。令谭北海松了口气的是,曹焕还能有吞咽反应,但与此相对,不管他怎么帮曹焕暖身体,曹焕全身仍是一片冰凉,且脉搏比起刚才要弱不少。人在绝境的时候真的会变得倾向于相信神明的存在,谭北海在心里祈祷,若是有神明路过看见了,一定要帮帮曹焕,留他一条命。

·

“警官!警官!竹子说有劫匪啊警官!”村长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出来,一脸惊慌地说道,“竹子说那天他送两位大人下山的时候,在半路遇到了劫匪,都带着刀,有三个人,是他们把两位大人带走了!”

莫达拉盯着越来越长的冰柱,心中烦躁得不行,这期间他站在门外吹着冷风思考,隐隐约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对村长的话有太大的反应。

“在哪个地点带走的,现在带我们过去。”

“这……”

“又怎么了!有话就说!别一天到晚这啊那啊地拖长音。”

“警官,不是我们不想带,是现在晚上看不清路,又下雨,山里土地松,一个不小心踩滑了掉下去,找都找不回来的。”

“你们天天在这山上走,还怕认不清路?”

“这不一样啊,这山里树又高又大,大白天的光线都不足,更别说晚上了,即使是我们,也从来不在晚上进山,谁进谁丢。”

“你就说你什么意思吧,大家一起心安理得地睡一觉,等早上了再去捡他们尸体是不是?”

“警官,我、我也知道那是两条命,但是晚上真的不行。”

莫达拉一手叉腰,拿手指了指村长,他原地走了几圈,最终放弃了争辩,拿出手机看了眼道:

“行,明天5点40日出,准时出发,耽搁一秒唯你是问。”

“哎好嘞好嘞。”村长忙躬身给莫达拉道谢,“您看您要不先去偏屋休息吧,这会儿都开始结霜冻了,外面太冷了。”

“你管好你自己,我兄弟还淋着冻雨在山里不知死活,我怎么睡。”

莫达拉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雾,向后山而去。

“哇!”

散出去走访的一人正好回来,在黑暗的阶梯上撞到了莫达拉,直接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莫达拉伸手把人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拍了拍衣服道:

“怎么胆子这么小,其他人呢?”

“快回来了吧,这村里也就这么几个人。”

“有什么发现?”

“别说师哥,还真有。一位老伯说,前几天见着个生人偷了他家养在院子里的鸡,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跑得飞快,他没能追上。”

“是从没见过的人?”

“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村里,偷鸡被发现后就没出现过了,后来老伯还特地检查了一番,发现自家晒在屋顶的白菜也少了几个。”

“就搁着这一家偷啊……”

“师哥?”

后边又走来几人,可能是太黑了,看不清前面的到底是人是树,于是不确定地叫了声。

“都回来了?来说说,问到了些什么。”

“我们两一起查的,没什么收获,都是些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大概平常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话,拉着我们尽聊家常。”

“我有我有,有个老太太说,前几天晚上出门倒马桶的时候,在一颗大树下看到个很壮的中年人,男的,站那儿抽烟。老太太口音重,她听不懂我我也听不懂她,可花了我好大力气。”

“嘶,哎你刚才说的那个看见偷鸡的老伯住哪儿?”

“就那边,还得往上走两圈。”

“行,”莫达拉指了三人道,“你们倆去下边儿空房子里搜,看有没有人住过的新痕迹,然后你,去那个老太太说的树底下找找有没有烟头,包好了带回来。”他转过身继续道,“我和你去被偷了鸡的那家附近搜空房子,出发。”

·

“曹焕?你要是听得到我说话就动动手指,撑住了,别睡过去。”

谭北海连续好几个小时不断地跟曹焕说话,刚开始还能听见他轻声哼哼,后面渐渐没了动静,连抖动的幅度都小了,要不是他脉搏还在跳动,谭北海真要以为他不行了。

“曹焕?曹焕醒醒,不能睡,你再不理我,我就……我可打你脸了啊。”

曹焕还是没什么反应,脉搏已经是相当微弱了,谭北海自己的手也不算热乎,身上露出的部分唯一还有点热量的可能就是他自己的脸了,他摸索着曹焕的脸,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多多少少能给曹焕传递些热量。还有一点,虽然谭北海不太愿意面对,但这样脸贴脸,他能第一时间感知曹焕的鼻息,也好及时做急救的准备。

曹焕从一开始还能听见谭北海说话,到后来渐渐意识已经分不清他所听所感的是梦还是现实,这种寒冷与他小时候在那场被迫逃亡里感受到的如此相似,使得梦里的场景慢慢与现实重叠起来,他好像灵魂出窍重新穿越回了那时一样,当年的情景揭开了一层又一层雾蒙蒙的面纱,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

·

从后面冲撞上来的车辆带着浓重的杀气,曹焕努力地想将自己的身子从前后座的缝隙中□□,一侧的车窗玻璃在擦过山壁的时候碎了一角,冷风从中猛烈地灌了进来,他掉下来的眼泪被冷风一吹,立刻干涸在脸颊上,使得皮肤有了一种难以忽视的紧绷感。曹焕倒吸一口冷气,透过后车窗,后面那辆黑色车里,载着穿着全黑衣服、戴着墨镜的人,真真犹如死神一般,那些人好像也注意到了曹焕的目光,非但没有任何顾忌,反而微微翘起了嘴角,做出了胜利者的姿态。

这一刻,曹焕发觉自己一切的情绪好像都逃离了他的身体,它们似乎感觉到了死亡的来临,被绝望的平静压倒了其余的波澜。

“乓!”

后车再次加速撞上轿车的左后部,司机惊呼一声,猛打着方向盘也无法阻止轿车失去平衡,轿车在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中冲出了崖边围栏,飞出了山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对于曹焕来说,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漫天的星空不再是美丽的象征,郁郁葱葱的树林不再是生命的象征,他们全部在静静地目睹一起生命消逝的惨剧。轿车头部砸进山下的小河中,曹焕不知道自己到底撞在了哪里,大脑感知疼痛的神经失灵了,他感觉不到疼,寒冷也消失了,反之被温热液体覆盖的感觉慢慢上升,就像是所有器官都融化成了血液,想要突破皮肤层,往外挤出来一样。温度越来越高,曹焕出了汗,他的皮肤和衣服因此紧紧贴在一起,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他挣扎了起来,努力想要将衣服脱掉,这实在是太难受了。

·

谭北海突然感觉到曹焕剧烈地弹动了一下,他马上稳住曹焕,低头轻轻唤了他一声,然而并没有得到回应。随后,曹焕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大,嘴里似乎还在嘟哝着什么,谭北海将耳朵贴近曹焕的嘴巴,从一串不成句的话语里听到了“热”这个字反复出现。曹焕那只被谭北海一直按着脉搏的手挣脱了开来,他胡乱地扯起了自己的衣服。谭北海看不见曹焕在做什么,只能凭感觉死死钳住他乱动的手,他将曹焕的两只手夹在肋下,头靠近曹焕的额头,温度似乎比起刚才还要更低了。

“热……热死了……放开我……”

·

曹焕被安全带牢牢地绑缚在座位上,他自认为很用力地在扯了,可安全带纹丝不动,勒得他呼吸困难,远处模模糊糊地走过来好几个黑影,靠近了翻倒了的轿车。

“好像死了。”

其中一个黑影出现在破碎车窗外,他手伸进了车窗,从变形的座位底下抽出半湿的档案袋。

“哎,是不是这个啊,可算他妈的找到了,你们……”

曹焕的耳鸣声越来越响,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声音,眼前的光亮也渐渐被黑暗取代,他好像踏入了一个黑洞,全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我这是要死了吗?

“曹焕”、“曹焕”。

有谁在叫我?

“曹焕”、“醒醒曹焕”。

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不是爸爸的,也不是妈妈的,你到底是谁?

“别睡过去”、“醒醒”、“曹焕!”

·

“谭……北……海……”

“曹焕你醒了?!”

“热……”

曹焕用了点劲,试了几次想将手抽出来。

“这是你体温过低产生的幻觉,不能脱!你会冻死的!”

谭北海感觉曹焕双手上的挣力减轻了,胸膛较之之前明显地上下起伏着,看起来恢复了一些活力,他慢慢放开被他捏红的曹焕双手,将他整个人往怀里搂紧了些。

“曹焕,能听到我声音就回我一声。”

过了大概有一两分钟,怀里才传来很微弱的一声回应。

“天快亮了,太阳出来就好了,再忍一忍,一定要撑住。”

曹焕又没了回应,谭北海摸索着他的脉搏,继续道:

“曹焕你回我一声。”

“……嗯。”

“我们说说话,你能出声就回我,出不了声就动动手指,我能知道的,好吗?”

“……好。”

谭北海紧张了一夜,冷空气又不断地刺痛着他的头部,此时他自己也有些撑不住了,完全靠着高度集中精神以及与曹焕一问一答这样互相支持着,他不知道现在距离他们摔下山崖过去了几天,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人发现他们失踪了,不知有没有救援在路上,也不知他们到底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

“定位已经开启了,收到了没有?”

“好,你们就以这个定位为终点,分开来找。”

“每个人都带好医疗包,自己也要万分小心!”

莫达拉站在竹子带他们来的“劫匪带走曹焕和谭北海”的地点,开启了GPS信号发射器,给山下待命的救援队下了命令,他一夜没睡,抹了把脸,一脸疲惫。

“这个你拿好,站这里别动。”

莫达拉把手里的信号发射器交给了村长,村长接过这个小小的黑色仪器,郑重地捧着,不敢动作。

“不用这么拘束,保证这东西在这块地方就行了,竹子我带走了。”

“哎哎。”

村长放松了肩膀,听话地站着,坐也不敢坐。竹子好像已经忘记昨天自己有多怕莫达拉了,这会儿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开开心心地拔了根狗尾巴草,一边走一边玩。直到现在,莫达拉还在怀疑自己会被竹子给带迷路了,毕竟竹子看起来就像是个随时会走丢的人,他是在村长再三保证过谁都能丢,竹子一定不会走丢后,勉为其难让竹子带路的,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下过雨的山土地非常松软,特别是有一点斜度的地方,一脚踩上去马上就是一滑,莫达拉一路都得扶着树走,竹子那脚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在这种地形上都能健步如飞,一路绝尘而去。莫达拉发现,自己要是没跟上去,竹子就一定不会动,似乎是在等自己,可跟他搭话,他也不会理就是了。

·

“谭……北海……”

“嗯,我在。”

谭北海此时说话已经没有多少气力在里面了,他努力想保持状态,但身体不如他所愿。

“你……你还好……吗。”

“……嗯。”

曹焕脑袋昏昏沉沉的,还不是非常清醒,可能是谭北海的努力起了效果,他从半昏迷的状态,慢慢恢复了一点意识,至少已经不在梦境和现实中游走了,谭北海虽还在保持不断跟他讲话,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似乎两人的状态掉了个个儿。曹焕想起身查看下谭北海的状况,奈何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他微微抬头,瞥见身边的草叶上已经结出了冰晶,到了鬼门关前,大脑似乎会释放让人安心的元素,他突然觉得若这是他人生中最后见到的东西,其实好像也不错。

“你……出去后……第一件事想、想做什么?”

“……洗个热水澡,睡一整天吧。”

“好……巧,我、我也是。我、我现在,特别想、想吃海鲜面。”

“………”

“谭北……海?”

“……你来我家,我做给你吃。”

“哈哈,对,你、你讲过,你也在那里打过工的。”

“我还欠你个小挂件。”

“对、对,你不能,不能食言了。”

“…………”

“谭北海?”

“…………”

“谭……”

“曹焕,你有没有听到狗叫声?”

曹焕闭上眼睛,仔细听辨周边的声音,在一片草叶摩挲、风声呼啸里,夹杂了非常非常轻微的一声狗叫。曹焕觉得是不是自己回光返照出现幻觉了,而就在这时,两声交叠着的比较清晰的狗叫传了过来。

“有,我听到了!”

“……你手能动吗?”

曹焕试着握了握手,颤声道:

“能、能动。”

“信号枪在我外套口袋里。”

“好、好。”

真正要调动整个手臂,这个事情比只握个拳来得困难多了,长时间不动的手臂突然动起来的那种酸麻的疼痛感,激得曹焕眼角溢出了生理性泪水,他艰难地从谭北海的外套里摸出来信号枪。

“现、现在吗?”

“…………”

“谭北海?”

“…………”

“谭北海!”

“…………”

谭北海彻底没了反应,曹焕一时没了主意,他想了很多种最坏的结果,怕万一所谓的狗叫声只是野狗路过,又或者其实是野狼,那这信号枪就白打了,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了,就是真的没了。他握着枪杆,手抖着迟迟按不下扳机。

“希望上天没那么残忍吧。”

曹焕咬咬牙,努力把手臂往上伸,他等了一会儿,当又一声狗叫响起时,扣动了扳机,一束烟花一样的光束划破雾蒙蒙的空气,穿过层层树冠,窜上了天空。

·

“诶诶诶那是什么?信号弹?”救援队队员一把牵住了搜救犬,跟旁边的同僚研究起了信号弹发射的方位,“不过这是不是我们要救援的人啊?也没听说有带信号枪啊?怎么办,要不要过去?”

“这样吧,我先联系下其他人,”一人已经拿起了对讲机,按下开关,对准麦克风说道,“这里是三队、这里是三队,看到信号枪发射的信号,目测距离我们所在区域直线1000m左右,不确定是否是失踪人员发射的,请指示。”

“这里是一队总指挥,这里是一队总指挥,同看到信号,距离较远,三队先前去查看情况,二队继续自己路线搜索,等三队报告情况。”

“这里是二队,这里是二队,收到。”

·

莫达拉跟着竹子走到了一个上坡,这坡跟没有尽头似的,越往上斜度还越来越大,竹子倒是走得气都不带喘的,一路甩着狗尾巴草逗松鼠、玩蚂蚁、跟鸟儿对唱,跟来春游似的。莫达拉时时刻刻怕自己滑下去,扶着树走得格外小心,他有点后悔赶来太急,没把皮鞋换成球鞋。突然,在树与树的缝隙中,一道光束直冲天际,一开始莫达拉还想是谁那么有意思,山里头放烟花呢,可他再一想,不对,谁会在山林中放烟花啊,不怕烧起来吗!这是信号弹啊!

“烟花!烟花!”

不远处的竹子看到这光束后兴奋地又跳又叫了起来,他眼里放着光,第一次主动接近莫达拉,拉着他的袖子指指那边,看着是想过去看看。莫达拉纠结不已,曹焕和谭北海是来采样,又不是驴友爬山,可能会随身带信号枪吗?但如果这是救援队找到了人而放的枪,那应该会在此之前先联系他才对。看着身边兴奋的竹子,莫达拉这个无神论者冥冥中产生了一种应该过去的想法,他抓抓头,打算碰碰运气,信一回缘分。

·

曹焕丢掉了信号枪,勉强撑起身体,他一边叫着谭北海,一边坐起来去摸他的头部,那天他摸到的肿块已经鼓得很高,且面积变大了,他拉开谭北海的眼皮,就着荧光棒的冷光查看了下他的瞳孔。信号弹已经发出,狗叫声却没有了,虽料想过这个结局,曹焕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但求生的本能让他还在做着些能延长生命的事。曹焕单腿跪地,撑住摇摇晃晃的身体,把谭北海从坐姿小心地摆为躺姿,在他的头下垫上自己那件被谭北海脱掉的棉外套。这些动作消耗掉了曹焕最后一丝力气,他靠在土壁上,闭上眼睛,似乎在很久以后,听到了树枝被连续踩断的声音,不知是真实发生的,还只是他脑中的意识,他整个人像是漂浮在黑夜里的大海之上,起起伏伏,伸手不见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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