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消毒水味包裹着空气,曹焕呼吸间全是咕噜噜的消毒水味水泡,他梦见自己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福尔马林池中,周围还漂泊着上千具尸体,他作为其中一具,全身僵硬一点动不了,只能靠念力改变游动的方向,就在他奋力向上,欲逃出水面时,另一具尸体迎面撞来,将他原地撞转了三百六十度。而那具背朝曹焕撞过来的尸体也受了力,缓缓旋转,直至与他面对面——竟是满脸血的谭北海!
靠……
曹焕被自己这个梦吓醒了,在脑子里骂了一句,他想睁开眼,但眼皮好像有个千斤重,只能抬起一条线,从这条线中透进来的白光刺得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他在脑中反复确认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或者是死了。首先恢复过来的是触觉,脸上被一个什么东西勒着,两颊皮肉挤压着难受,呼出的气马上会再打回来,在自己的口鼻处洇出一圈潮气。再来是嗅觉,消毒水味过于浓重,他都不敢吸得太用力,怕恶心吐了。最后是听觉,仪器的滴滴声,窗外的说话声、鸟叫声,门开了关关了开,以及接着而来的脚步声、人哼歌的声音、椅子和地砖摩擦的“刺啦”声。曹焕试着歪了歪头,慢慢睁开眼睛往一旁看去。
“哎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莫达拉拎着一盒稀饭,哼着歌,晃悠晃悠着走进曹焕的病房,他拉开椅子坐下,歌刚哼到高|潮部分,一抬眼就看见曹焕半睁着眼睛看着他,吓得他跳了起来,手里的稀饭都差点洒了。莫达拉站原地抚着自己还在狂跳的心脏,深呼吸了几下,他靠近曹焕,拿手在曹焕眼前挥了挥,但曹焕好像没什么反应,他咦了一声,嘟哝了几句道:
“什么情况啊,反射性睁眼?”
曹焕说不出话,只能朝莫达拉挤眉弄眼一番。莫达拉看到这,才确定曹焕是真的醒来了,他欣喜地喊道:
“大爷!曹大爷!您可真是我大爷!!您总算醒了我天!让我看看冻傻了没,哎哟。”
莫达拉赶紧按了床头的呼叫铃,自己跑了出去把一众医生护士全往里面叫,没一会儿,医生们急冲冲跑进了病房,又是拿小电筒照曹焕眼睛,又是看仪器指数,好一顿折腾,曹焕想着还不如不醒来好了。莫达拉挤不进这白大褂们围成的圈,他努力了会儿,干脆搬着椅子坐角落里吃自己买的稀饭。
“哎那边那个,要吃东西出去吃,这里是病房,注意点儿。”
最靠外的护士注意到了莫达拉,拿笔指了指他。
“好嘞好嘞。”
莫达拉吸进挂在嘴角的肉丝,忙盖好塑料饭盒,将其摆在一旁地上,翘着二郎腿往病床方向张望。
“能听见说话吗?可以就点头,或者眨一下眼睛。”
曹焕的感官正在慢慢恢复,这时候才觉出骨折的腿是真疼,但疼总比没知觉好,他还挺高兴能觉出疼的,这情绪直接反映在了脸上。曹焕扯了扯嘴角回答医生道:
“……能。”
“哟,小伙子就是年轻啊,恢复快,这都能笑着说话了。”问话的医生笑得眉眼弯弯,他转回身面向曹焕,把他的呼吸罩往上拉了拉,对他道,“试试看能不能自主呼吸,慢一点,跟着我节奏,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曹焕跟着做了,可他多时未进水,喉咙特别干,不自禁小小地咳嗽了一下。医生倒是欣喜得很,对护士点点头道:
“挺好挺好,呼吸机可以撤掉了,家属呢?”
“回去拿东西了。”
一直在角落里的莫达拉站起了身,想掏出手机把曹焕养父母给叫回来。
“哎哎哎你怎么回事啊,病房里都是仪器不能用手机,出去打。”
“好好好。”
莫达拉连续被嫌弃了两次,摸摸头弯腰赔笑。
“待会儿家属来了,让他们直接来我办公室,我交代他们注意事项,好了,散了吧,小伙子好好休息啊。”
在主任医师的带领下,一帮人又一起出了曹焕病房,莫达拉看他们走远了,重新端起自己那碗稀饭,一边吸溜,一边走到曹焕病床边坐下,嘴里唏哩呼噜地说道:
“感觉怎么样?刚才一群白大褂围着你跟看标本似的,笑死我了。”
曹焕很久没进食了,看着莫达拉在自己面前毫无顾忌地吃得开心,不愧是自己好兄弟,要不是没力气,他一定起来暴揍莫达拉一顿。
“渴……”
曹焕舔了舔嘴唇,嘴张了半天,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字来。
“啥?”曹焕说得太轻,莫达拉喝着粥没听清,便把塑料碗往床头柜上一放,头靠近曹焕脸,“你再说一遍。”
曹焕闭了闭眼,不知道莫达拉这是几天没洗头了,一股馊味,他沉了沉气,用力放大声音又说了一遍。莫达拉一听,重重一拍手,待嘴里的饭咽下去后,砸吧砸吧嘴道:
“你不说我都给忘了,你昏迷了三天四夜,光输液了,能不渴么,我这就给你弄点水喝!”
莫达拉卷起袖子,将保温瓶中的水倒满空杯,他从塑料罐子里拿出一个棉球,把棉球整个带手指一起往杯子里浸了个全,直接往曹焕嘴唇上怼。
“你干嘛……”
曹焕在这间隙发出微弱的抱怨,被莫达拉给完全忽略了,莫达拉自顾自地又开始了长篇大论。
“这可是医生说的,不知道你渴了几天了,万一你说渴,也只能先给你尝点鲜,之后才能慢慢喝一点、喝半杯、喝一杯,循序接近,可不是我虐待你啊。说来也是巧了,你爸妈守了你三天四夜你睡得跟个死猪似的就是不醒,我这忙完了过来,好不容易把你爸妈劝回去休息了吧,哎,你就醒了,我搞不好是你的幸运男神也说不定。对了,你还得谢谢我那么努力地阻止弥勒来看你,他死心眼地觉得是自己乌鸦嘴害的你们这样,他要是来了,哭天抢地的,这层楼所有病号都别想好好休息了。再说,我找到你的时候啊,差点以为你已经就这么过去了,你都不知道你那腿弯成什么样了,太吓人了,当时你就跟被处决了似的跪在那儿,闭着眼,面前还躺着个谭北海,外头天气也雾蒙蒙的,整个一副油画,叫什么来着?耶稣的献祭?反正就那意思……”
曹焕躺着时间久了,气不顺,没法发出能盖过莫达拉、让他闭嘴的声音,只能伸手扯他衣袖,可莫达拉不知道是皮厚还是感度低,一直没发觉有人在扯他袖子。曹焕动了动没受伤的左腿,发现除了有点麻,其余没什么大碍,于是便一抬腿,再重重砸了下来,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莫达拉正说在兴头上呢,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以为床被自己坐塌了,他忙站起来上下观察床,一转头,正好对上曹焕幽怨的眼神。
“莫达拉……”
“哎哎,曹大爷您要发话了是吗,小的在呢,您说。”
“扶我起来……”
“来了来了。”
莫达拉忙狗腿地跑过来,可在病床前静止了,他摸摸下巴,发现自己不会用这病床,他翻箱倒柜好一阵,终于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说明书。随着病床前半部分升起,曹焕终于从躺姿变成了坐姿,气一下子通畅了,他赶快努力呼吸了几口带着消毒水的空气。
“谭北海呢?”
“啊……嗯……”
莫达拉突然安静了下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话,背对着曹焕把电动病床的说明书扔回了抽屉里。
“他怎么了?!”
曹焕看莫达拉竟然是这反应,一下子急了,眉头皱得死紧,要不是他一只脚还吊着,这会儿应该已经蹦下床去找谭北海了。莫达拉余光瞥见曹焕这激动的模样,发现自己态度上可能吓着他了,忙正了正身,一边帮曹焕拉被子,一边说道:
“你现在受不得刺激,要吃水果么,我给你剥个橘子怎么样?”
曹焕这下是真的遭不住了,整个人往外倾要下床,莫达拉忙上前挡住他的去路,防止他直接滚下床去。
“哎哎哎你干嘛啊,小心点,你还是个病号……”
“你放开我!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我一醒来就告诉我,你、你……”
曹焕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气也急了起来。
“什么什么时候啊?他……哎卧槽!哎卧槽!你误会我了!他没那个什么,别咒人家,多不吉利啊。就是吧,人伤得比你重,脑袋里那——么大一块淤血,医生说再晚送几小时,别说眼睛了,人都要没了。幸亏这冻雨还帮着他了,让他脑部血液循环没那么勤快,保住了一条命。120把他送来后抢救了好几个小时呢,昨天才脱离危险,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只不过现在还没醒,我是怕你一听,肯定要去看他,可你自己都这个样子,动不得,得多休息。”
莫达拉用了点力气,把曹焕给半抱着按回原位,用被子把他整个人给塞好了。曹焕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莫达拉。
“莫达拉,我以前没发现你说话这么大喘气啊,要出人命的知不知道!”
“瞧你这会儿中气挺足啊,很好,你坐会儿,我得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医生还等着他们呢。”
莫达拉站起身,拽着手机跑出了病房,曹焕深呼吸了几口,平复了下被莫达拉差点吓出病来的心脏。曹焕研究了会儿吊着自己脚的装置,他侧身躺倒,用双手撑住腿,把打着厚厚石膏的右脚给搬了下来,这几个他平日里随便做做的动作,现在累得他额头冒汗。莫达拉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曹焕正倾身想把椅子拉过来做支撑,以便于能下床。
“我的祖宗啊,你就不能安安心心休息会儿吗。谭北海好着呢,你去了他也不会突然张开眼睛啊,急什么,等你好一些了再去也不迟啊。你要是一定想去看看,要不这样,我去帮你看了,然后回来给你描述下,如何?”
曹焕一脸无语地盯着莫达拉,摆了摆手道:
“帮我去借付拐杖吧谢谢。”
“就你这腿,颠不得。”
“轮椅也行,我手没事,总不至于连个轮子都滚不动吧。”
“这话说的,有我在,还用得着你曹大爷亲自滚轮子么。你是铁了心了是吧?行,那我再告诉你个小秘密。”
曹焕狐疑地看向莫达拉,没说话。
“你这什么眼神啊,就、你、那个,你刚才这么动来动去的,都没发现?”
“发现什么?”
莫达拉咳嗽了两声,一脸奸诈地道:
“就是吧,你还插着导尿管呢。”
曹焕震惊了一瞬,立马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一把,半晌,他低声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感叹。
“靠…………”
莫达拉捧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都快趴地上去了。
“别笑了,快快快!找人给我拿了,不不不,还是我自己拔吧。”
“你可别,哈哈哈,我听说是直接插进膀胱里去的,你一通乱拔小心以后都尿不出来。”
曹焕开始自暴自弃了,搬着自己腿就想下床,大不了盖个毯子把连着的尿壶藏里边。
“你可真的别再乱动了,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总行了吧,这就去给你找个男护士,再帮你借个轮椅。开不开心?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莫达拉,你是不是故意的……”
“哈哈哈。”
莫达拉一边大笑着一边往门外走去,笑得连续两次都没能拉开门,他再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还是个女护士,曹焕赶紧把自己除了头以外的所有外露部位都用棉被盖上,以一个半伸出床的奇怪姿势直挺挺地坐着,他狂瞪着莫达拉,想用眼神杀死他。
“这回我真不是故意的,跑来跑去没找着男护士,后来我一想,还是谁给你插的谁给你拔比较好,你说是不是。”
曹焕闭上眼睛想凭意念让自己消失,护士一脸平静地走过来,伸手要把曹焕的棉被掀开,但是曹焕的手在棉被下暗暗使劲摁住了,护士拉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大小伙子怕什么,我什么没见过,我都没事,你还羞上了。”
曹焕睁了眼,委屈巴巴地看着护士,就是不肯撒手。莫达拉笑够了,终于担起了作为兄弟的责任,这会儿正经了起来,背着手走过来要帮忙。
“我看还是我来吧,护士姐姐就别逗我兄弟了,他最多也只牵过小姑娘的手,纯得很,您这……还不得要了他命。”
莫达拉没憋住,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肩膀狂发抖,笑声从中溢出了不少。
“行,我旁边指导你。”
护士一点没犹豫,站起身来站在了一边,盯着莫达拉动作。曹焕却仍然拉着棉被,眼睛望着护士一直看,直到对方发现为止。护士一开始还不明白曹焕这是作何意思,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摆了摆手,转过了身道:
“怎么这么害羞啊,好好好,我转过去不看总行了吧。”
莫达拉把椅子拉出来了点,一屁股坐上去,跟曹焕较了会儿劲才顺利把他的棉被给拉开了,趁着曹焕没反应过来,一把扯掉了他裤子。
“你要死啊……”
曹焕小声怒吼道。
“你全身上下我哪儿没看过,放心,我绝不往外说,否则天打雷劈!护士姐姐,接下来怎么做啊?”
“你看到床头柜上的铁盘了没?里面放着针管和碘伏,你先把管子消毒了,然后将针管拿出来。”
“好了,然后呢?”
“你仔细看,导尿管上是不是延伸出来了一小截管子?那是抽水管,你先用针管把里面的水抽出来,大概有15ml的样子,注意针管上的刻度。”
莫达拉照着做了,抽完水后,他把针管重新放回铁盘上,此时的曹焕完全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眼神灰败地看着前方白墙。
“抽完了!”
“好,现在可以拔管子了。”
“行嘞。”莫达拉五指抓住露在外面部分的管子,吸一口气准备一气拔出,“走你!”
“哎哎哎!走什么你!这真是你朋友吗?就你这拔法,他下半生可就残废了!”
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来,曹焕忙抓过叠起的被子,盖住整个场景。护士走过来把莫达拉给轰走了,她施了点力,还是对抗过了曹焕,把被子掀开了。
“毛手毛脚的,要慢慢往外拔,知不知道。痛不痛啊?”
曹焕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不愿面对现实。
“我看他挺痛的,心痛。”
莫达拉站一边看戏看得贼开心,曹焕已经在心里把他千刀万剐过一遍了。
“就你话多,好了。”护士抽出了完整的导尿管,放进了铁盘里,“这两天要是尿不出来的话别慌张,正常的,记得找护士,知道了吗?”
“尿不出来会怎么样?”
曹焕赶快问道,就怕还得再插一次。
“给你开点加速排尿的药。”
护士端起铁盘,走出了病房,莫达拉摆了张凝重的脸,走到床边拍了拍曹焕的肩膀,以示安慰。曹焕瞥了莫达拉一眼,恨不得把床头柜上的热水瓶朝他扔过去。
“扶我上轮椅,我就饶你一命。”
“还用扶,”莫达拉抓过曹焕一只手跨过自己的肩膀,一手抱腰一手抱腿,“嘿”一声,直接把曹焕抱上了轮椅,“看我够不够意思。”
莫达拉把架子上的点滴摘下来,挂在了轮椅背后的铁杆子上。
“是,是挺意思的,你下手再重点,我就可以重新打石膏了。”
曹焕揉了揉被莫达拉粗鲁抱起的骨折腿,他向前一指,指挥莫达拉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