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继续一个人查下去,还是接受旁人的帮助,就这个问题,曹焕直到回了家,坐餐厅里吃着饭了,都还没想清楚,他完全忘了谭北说过的晚上会打电话过来的事,正当他啃着烧鸡满手油时,手机不要命地响了起来。
“遭了。”
曹焕一时手忙脚乱的没了章法,他跑出去了几步,又回来抽纸巾擦手,食指在屏幕上留下薄薄一道油脂。
“曹……”
曹焕将手机夹在脸与肩之间,整个人歪着头束手束脚地冲着手,水龙头的流水声很大,他基本没听清谭北海说了什么。
“你等一下,我正在洗手,听不见。”
“好。”
曹焕一顿狂按,挤满了一手心的洗手液,他稀里哗啦一顿乱洗,随手往毛巾上擦了两下,终于是能拿着手机了,脖子都差点落枕。
“我洗好了,你刚才说什么?对了,你吃饭了吗?”
手上还有些水,一下子也擦不干,曹焕干脆在裤缝边抹了抹,路过餐厅时,他跟周丽华与韦博豪抱歉地笑笑,拐进了卧室中。
“吃了,你呢?”
“我刚刚吃完。”
“我这边正跟莫达拉通电话,我们电话会议吧。”
“电话会议?哦,好。”
曹焕吞咽了下,心里那种不安再次升了上来,电话里滴滴的声音让他紧张。没多久,莫达拉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他说话口齿不清,好像嘴里塞满了东西。
“不好意思啊两位,我这正吃饭呢,谭sir先说吧,让我先把嘴里这口咽下去的。”
“好,那我先说下我这边的信息。我查到了一份03年的案子,里面涉及的犯罪嫌疑人名为郑慎,谨慎的慎,根据线索,可以确定这是郑盛的曾用名。此案显示为不起诉,但是具体案情内容,需要调取原案卷才能知道。”
“嗯嗯,到我了。我按照谭sir的指示,去查了郑盛的关系网,有一点特别有意思。”
莫达拉把很大一口食物给咽了下去,电话里能清晰地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吞咽声。
“有多有意思?”
曹焕翻出了一张白纸,拿了支笔敲在桌上问道。
“郑盛的家庭组成是父母、姐姐及妹妹,一共五人,有意思就有意思在,除郑盛以外的其余四人,从04年初开始就没有任何记录在册了,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曹焕一边听,一边随着莫达拉的描述在纸上给郑盛画了个家谱图。郑盛03年犯了个案子,他家人04年失踪,这之间要说完全没关系,曹焕还真是不太信。
“是不是跟03年这个不起诉的案子有关?”
“没证据前,什么都不好说,郑盛原先不是本市人,嫁过来……不,99年娶了现在的老婆入赘后,才成为了新安湖人,他那四位家人似乎还是原籍,具体情况还得实地去他们原户籍地问一问。地方也不太远,就隔壁市的那个竹水乡。哎不过谭sir。”
“怎么说?”
“就郑盛这事吧,现在这边的走向倾向于他因名誉扫地心情抑郁,在医院偷了手术刀片后自杀。”
“嗯。”
“那……我们该怎么做?”
曹焕听着电话对面两个打哑谜似的,有些不解道。
“意思就是,如果要深查,只能我们业余时间去查,得不到支持。”
“这样更好,少一些关注。”
曹焕知道谭北海在说什么,这次他们很有可能可以扭转角色,成为那个先掌握主动权的一方。
“那,我先来整理一下,你们看对不对。”曹焕在纸上划着线,道,“现在我们手里有两个线索,一个是郑盛03年不知道为什么没被起诉的案子,一个是他04年后没有任何踪迹的家人。是吧?”
“曹神总结得对。”
莫达拉开了瓶有气饮料,咕嘟咕嘟地倒进杯子里。
“我们要查的话,就要约定一个时间,一起去郑盛原户籍地,是吧?”
“对,但首先我需要先把03年的案卷调出来,了解具体案情及当时的调查过程,中间说不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重要线索。”
“你是……要单独去调吗?”
曹焕还是觉得这样太危险,郑盛刚刚死,谭北海这样做是很有可能会成为靶子的。
“案件在检察院,总归还是我去调比较合理。”
“如果正有人盯着那个案卷呢?你突然去调一个如此久远的案卷,本身就很奇怪,按莫达拉的说法,郑盛死亡的事件结论已经基本定了,没理由再去往前追溯他的过往。”
“不是基本,是已经,‘有人’定了。”莫达拉放轻了声音,并故意强调了“有人”,“曹神,谭sir,这事我就只说一遍啊。我们查医院的时候看了好几遍监控录像,一点头绪都没有,正打算往前查——也就是从监狱阶段开始查起的时候,接到命令说要迅速结案不要拖,一天三催,再来干脆给开了个会,定下了刚才我跟你们讲的那个‘合情合理’的结论。我听说的是,郑盛他老丈人那边实在是不想再听到他的名字了,嫌丢面子,意思就是,怎么着都行,赶快把人烧了,速度结案。”
曹焕不说话了,他本来就不太赞同另两人过于深入此案件,现在听到了这话,更是产生了极强的生理性抗拒感:这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定了结案日期了吗?”
“也就这两天了吧。”
“不如这样吧,莫达拉你明天过来,就说是为了结案,需要调上次郑盛公诉案件的案卷用来写材料归档,到时候我想办法引开档案室的人,你趁机把郑盛03年的案子找出来,关键信息拍照。”
不得不说,谭北海的这个计划,确实是最优解,非常合情合理,但同时曹焕越听,罪恶感越浓厚,这里面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好像之前也是这样,他半点能力都没有,一直是只能躲在别人背后,特别狡猾。
“了解。”莫达拉喝了一口带气饮料,打了个响嗝,道,“说起来,今天监狱那边把郑盛的遗物送过来了,到时候是要还给他老婆的。我瞄了眼,里面有一支普通钢笔、一套西装、一个啥也没有的公文包,以及一部貌似硬件损坏无法开机的手机,你们看……”
“手机里说不定会有信息!如果郑盛家里人都还健在,他是不可能不去联系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又不是证物,要进行恢复啊什么的还得经过他家人同意,但看他家人这态度吧,八成不会配合。”
曹焕终于抓到一样他可以出力的事,有些激动起来,立马提议道:
“我这里说不定可以试试。”
“这是……要我偷郑盛遗物?”
莫达拉这么一说,把曹焕噎了回去,没想到对面过了会儿竟然笑了起来。
“不逗你了曹神,我其实正有此意,前段时间听陈弥说你们那儿多了个电子物证部门,正好能用上,你说我不找你帮忙,还能找谁帮忙?明天我派个小实习生给你把手机送过来,人名字叫杨百练,大概中午到。”
“好,记下了。”
“跟你们说话我饭都凉了还没吃完,先挂了啊,谭sir,我们到时候联系,拜拜。”
莫达拉说完,也不等其他两人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曹焕和谭北海各自静默了会儿,曹焕是在整理信息,组织语言,而谭北海更像是在等他先发问。
“是莫达拉先联系的我。”
谭北海等了会儿,曹焕这边却迟迟没有开口,他大概能猜到曹焕的那些个纠结,便先解释了句。
“嗯……”
“莫达拉嗅觉非常敏锐,先在他们公安系统上查了郑盛的信息,而后才来问的我,郑盛改过名字的事,最先也是他先查出来的。”
谭北海安慰的话在曹焕这里听着非常别扭,每一字每一词都仿佛在述说他的无能。
而这份无能,曹焕还不得不接受,毕竟确实是事实。
“就像你所说的,我要是一个人查,怎么都没有你们方便。”
“曹焕。”
“我知道,我没事,我也有自己的方法。先这样,到时候见。”
曹焕迅速掐断了电话,在自己床上滚了好几圈,他仰面望着天花板,心情极其低落,活这么大就没如此窝囊过,他就像是颗空心柚子,而扒开他的外层,使他露出里面烂絮的人,还是他最不想将自己没用的一面展现出来的谭北海。曹焕有满肚子的话想倾诉,一时却想不到该跟谁说,这个人绝不可能是谭北海,而陈弥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还是不要去祸害他了,剩下也就只有接触了一部分事件的莫达拉。虽然才刚通过电话,曹焕犹豫了会儿,单独给莫达拉拨了个号。
“怎么了曹神?我刚下班,艹,怎么下雨了。”
“有空么?”
“有空如何,没空又如何?”
“想找你聊聊。”
“哟,我看看,怪不得下雨了呢,原来是曹神变性了。”
“说正经的。”
曹焕加重了“正经”二字,显然莫达拉跟他贫久了,不是很在意。
“好好好,说正经的,想找我聊什么?”
“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感情生活?男科疾病?”
“滚蛋。”
莫达拉似乎是在雨中奔跑了一段路,找了个避雨的地方,电话中的杂音变得小了不少。曹焕趁着这一段时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
“假如,我是说假如啊,你自己身上有一些比较沉重的事,你不想把周围人牵扯进来,不然他们就会有危险,可同时人是群居动物,没法做到真正孤独一人,会想要友情、爱情、亲情,而且离了这些人的帮助,你也无法前进,你会怎么办?是隔绝掉一切关系,把所有人推开呢,还是接受大家的帮助,即使别人会因为你受伤?”
“什么样的事?是我能选择扔掉的吗?”
“不行。”
“……”
莫达拉沉默了会儿,曹焕总觉得对方已经猜出个头尾来了,大约十秒后,他听到电话那头打火机摁下的咔哒声。
“照你这说法,我们做刑侦的这辈子别交朋友别结婚别要小孩了,而且最好跟父母都断绝关系,毕竟干我们这一行,头上就是一把刀,什么时候会掉下来谁也不知道。”
“这么说……也没错。”
“就比如你,我搞不好哪天被罪犯恨上了,他想弄死我周围所有人,那你会选择远离我吗?”
“不可能,我先把他头拧下来!”
“哈哈,是吧,我把你作为我朋友可能碰到的利弊告诉你了,由你来选择是否留下,然后你留下了,我们就一起面对,就这么简单。我要是从头到尾瞒着你,结果你因此生命受到威胁了,那我才是那个该杀千刀的人。”
曹焕醍醐灌顶,莫达拉点醒了他,他自以为是为大家好,什么都不说,使得周围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危险,才是最最糟糕的。他的纠结,差点就害死了别人,还好今天跟莫达拉聊了一聊。
“你说得对,莫达拉,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能当个哲学家。”
“哲学家能赚几个钱啊,我还是适合卖命。”
“谢了,下次请你吃饭。”
“我要吃人均一千的,低于一千别请我。”
“……那就不请了,再见。”
“哎等等!”莫达拉叫住曹焕,语气放正经道,“曹神,我们都在呢。”
曹焕说不感动是假的,他默了会儿,笑道:
“知道了,啰嗦死了,快回家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