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曹焕想得挺好的,做完早上的一组检查后就可以提前吃中饭准备下午出发了,合法偷懒,岂不美哉,哪知天有不测之风云,被检查人晚了整两个小时才到,所有事都得因此往后推,检查还没完成,洛老师已经拎好工具背好包过来叫他了,什么中饭,影儿都没能见着。
“老大要不你先走吧,剩下的我一个人就够了。”
计划被打乱,曹焕也烦躁得很,他抬头看了眼检查室墙上的钟,只得把手里的游标卡尺及比对尺交给了陈弥。
“谢了,麻烦你了。”
曹焕拍了拍陈弥的肩膀,一边脱下白大褂,一边向办公室跑去。
“别急,慢慢来别摔着。”
洛老师看着曹焕一阵风飞出来,挎了挎手中的包,向着临床办公室的方向喊道。曹焕桌上一片凌乱,还什么都没理,他挠了挠脑袋,抓起外套又跑去物证实验室拿检验盒,跑回来的时候果真被洛老师说中,在瓷砖地上滑了一下,差点摔倒。边上的人看到这一幕,集体发出了一声惊呼,曹焕手扶桌沿稳住身子,无语地看了一眼他们。
越是想着没能和中饭见到面,曹焕越是饿得肠胃咕咕叫,他一脸无精打采地拎着装满工具的袋子,低头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欲将袋子放在边上的位置。
“小曹,坐过去点。”
曹焕一回头,没想到洛老师竟然也跟着他爬进了后车座,他眨眨眼,没听顾莺歌说有安排第三人一起去啊,都坐后排,那谁开车。曹焕挪了挪屁股,犹豫地道:
“洛老师,我不会开车……”
正说着,曹焕无意间瞥到了后视镜,好家伙,一幅大墨镜占据了小小的长方形镜子,再一看,驾驶座上的,不就是余了吗。余了似乎是瞥了曹焕一眼,没说话,将遮阳板掰了下来。
“你开车?”
曹焕把头伸进前座之间,问道。
“是我叫的,看过她给病理拍的照片,够锐利,特征明显,对于刑事摄像来说达标了,所以就朝病理他们借用过来了。”
洛老师解释道,开了一瓶水喝了一口,又把没开封的两瓶给了余了和曹焕。余了的刑事摄像技术最早也是洛老师给教的,此刻他非常骄傲地拍了拍前排的座位,爽朗地笑了一会儿。
“那你这算是业务拓展了?”
曹焕面向余了,接了句,余了随意点了点头,等玻璃雾气散得差不多了,便启动了车子。
“可不是,副主任特别看重余了,那天我在接待室,还看见副主任让她学习学习顾莺歌负责的那些事呢。”
曹焕听懂了,副主任这是看不惯余了闲,想物尽其用呢。
余了的开车风格真的是随她人,既随意又疯狂,一路都在炫技,多小的缝隙她都能不减速地钻,每每感觉好像要擦到边沿了,偏偏最后堪堪避过,车被她开的是左摇右晃,曹焕心理阴影都要犯了。
“哎,我天。”
曹焕小声发了句感叹,脊背牢牢靠在椅背上,一手拉住车顶扶手,尽量不让自己东倒西歪地晃,他胃本来就空虚,这车又是这么个开法,酸水已经欢快地顶到喉咙口了。
“你别吐车上。”
忽然,一小纸盒子划着抛物线从前座飞来,掉落在曹焕腿边,他看了眼,不过肥皂盒大小。
“曹焕你晕车的啊?”
洛老师先反应过来,从袋子里抽了好多纸巾塞进曹焕手里,曹焕想否认,可架不住洛老师热情,只好咽下话语,道了谢,心想要是真吐了,这么小的盒子也装不了啊。车子终于进入了车流较少的路段,平稳地行驶了一会儿,曹焕趁着这时候拿起盒子在耳边摇了摇,听声音,里面是有东西的,他拆了绑带,拉出塑料小抽屉,一个个格子中,装着满是糖霜的土耳其软糖,他凑近了闻了下,有一股水果甜香。曹焕挑了颗粉色的嚼了,特别软糯,口感像是驴打滚,中间包裹着开心果的果仁,整体不算很甜,味道还不错,就是略微粘牙。
“谢了。”
曹焕向余了晃了晃盒子,表示感谢。
“嗯。”
余了应了声,下一秒就是一脚油门,来了个加速右转弯,直接飘移着过去了。当整张脸被惯性强制摁在玻璃窗上时,曹焕特别想收回几秒钟前自己的道谢。一旁的洛老师似乎对这开车手法特别欣赏,一边抓着扶手,一边开心地笑着,直夸年轻人有水准。曹焕下车的时候小腿肚子都在抖,他发誓为了人身安全着想,这辈子不会再坐余了开的车,打死也不屈服。
“洛老师!”
市局门口站着几个穿着警服的人,一见洛老师下来,立刻迎了过来。曹焕张望了几眼,没在其中看见莫达拉的身影。那几个学生和洛老师许是多年未见,真聊起来的时候,洛老师却一点也没有前一天那种生气的样子了。曹焕悄悄往后退了退,给他们留叙旧的时间,先随着引路的人去往停尸间采样。这个引路人,就是上次帮莫达拉去送手机的杨百练,他还记得曹焕,看见是认识的人,也就不那么端着了,过了拐角就驼了些背拍拍胸脯道:
“我是第一次见真的尸体,以前虽然上课时也看过案例图片之类的,但遇到真的,还是天差地别,就算受得了那画面,也受不了那味道。原先我看那种刑侦剧,里面只要是新人,遇见凶案现场一定会吐,我还鄙视来着,现在算是明白了,这味道要是第一次闻的都能忍着不吐,那绝不是常人。”
杨百练一路上一刻不停地说着,也不需要曹焕和余了去回应他,似乎说话是他自我缓解紧张的一个手段。这条路不算长,这一段话说完,也就到了法医解剖室门口,杨百练伸出去要开门的手,悬在把手上好一会儿也没下去,他回头朝曹焕笑了笑,吞了口唾沫,嘴里念叨起小时候听到隔壁婆婆念佛时说的一些话语,一边低声嘟哝着,一边微眯着眼睛,慢慢转动了门把手,推开了门。
“您、您请。”
杨百练迅速侧身贴墙站在门边,让开一人位,等两人都进屋了,他闭了闭眼睛,也颤巍巍地踏进了门,随后他立刻背过身关上门,不敢再转过来,保持着面门思过的姿势。曹焕戴上口罩和手套,蹲下来将工具箱打开,将要用的仪器拿了出来,那边余了已经掀了白布咔擦咔擦拍起了照。杨百练听见拍照声,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又赶紧转了回去继续对着门念咒。
“余了,帮我拿着封装器。”
曹焕把封装器递给余了,取了一根医用棉签开始进行生物DNA提取。余了一手抓着封装器,一手对着曹焕的手部动作连拍了好几张,把曹焕闪得不行,眼睛都睁不开。
“你闪光灯能不能别对着我。”
余了没搭理,再拍了两张就走去一边等着了,她闲不住,无聊地围着整个解剖室一圈圈转着,走过靠墙的桌子时,看到上面排列着四人的随身物品,个个都用证物袋装好并贴上了标签,她便从头走到尾一个个视察过去。曹焕虽然不是第一次给尸体采样DNA,但这应该算是他碰到过的腐烂程度比较高的了,整个房间都充斥着夹杂着酸臭的血腥味以及湿黏泥土的霉味,即使带着口罩,也不能阻挡这股气息钻进鼻孔。站门口的杨百练已经进进出出换过好几回气了,额头上全是汗,使得他不得不拿下警帽盖着脸,宁愿闻自己头油味,也不愿闻尸臭。
这味儿着实上头,曹焕眼前已经发晕了,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只想能早点结束出门去吸几口新鲜空气。在拿出第三个医用棉签,正要拆包装的档口,曹焕感受到胳膊有一股向下的拉力,他可是站在尸体边上的,瞬间吓得有点儿失魂,差点以为躺着的仁兄伸手拉他了,他猛一转头,见拉他的是余了,才呼出了一口浊气。
“你还有吓人的爱好呢?”
曹焕继续拆手上的棉签,被那么一吓,手不自觉抖了起来。余了不说话,又拉了一下,等曹焕带着“有完没完了”的眼神看过来时,她迅速把食指竖在了自己嘴前,回头瞄了一眼背对着他们的杨百练。余了轻手轻脚地把曹焕拉到了靠墙摆放证物的桌子前,伸手指向了其中一个袋子,那里面是一个被做成了胸针的叶牡丹吊坠。
“这?!”
“嘘。”
曹焕吞下话,走近了想仔细观察这个物证,却被余了推着回了原来的地方。
“让我看看!”
“别在这里说。”
曹焕向杨百练看了看,又望了眼角落里的摄像头,这里确实不是个好说话的地方,他只得心不在焉地回去继续取他的物证,时不时余光瞄一眼长桌。余了低头捣鼓着相机,对曹焕的好奇似有所觉,她伸手不太明显地指了下躺着的老年男尸,曹焕懂了她的意思,胸针证物,应该是属于郑盛父亲的。
整个采样过程曹焕只花了十分钟不到,他和一脸如释重负表情的杨百练一起往回走,先去交接案件。余了则还需要在原地继续待着,等洛老师过来拍痕迹的剥指纹过程。
“等会儿有几个师兄在,就不用我过来了,你不知道,我刚才都快窒息了,以为过了好几个小时,结果才十分钟,你们怎么忍的啊,一直闻那个味道。”
曹焕心里都是关于吊坠的事,想着等会儿得发个信息给余了,让她找个机会拍几张清晰的照片回来,听到杨百练跟他说话,他反应了好一会儿内容,才回答。
“嗯……就是要控制呼吸,吸气的时候尽量吸得少点,然后别把注意力放在上面,专注手上的事就好。”
“有道理,受教了。”
“洛老师,我这边结束了。”
曹焕回到会客室时,洛老师正在纸上写写画画,给围成一圈的人讲课,他听见曹焕叫他,答应了声,带着好几个人浩浩荡荡地往解剖室走去。杨百练一副想要去听课,却又不大愿意回去解剖室的样子,他一边复印着三人的证件,一边时不时回头去看。
“曹哥,去你们中心的实习生,一般都做些什么啊?”
曹焕刚给余了发完信息,放下手机,想了想后,回杨百练道:
“看人吧,中心会给安排带的老师,但老师们自己挺忙的,人数也少,基本一个老师要对三四个学生,全顾到不太可能。一般情况下,实习生也就只能在旁边看着,得自己开口问才比较容易学到东西。说到底也只是个实习,很多人就是来完成任务的,到后来通常都会窝在集体办公室里做公务员考试的练习试题,当初怎么来的,实习结束也就怎么回去。”
“哦。”杨百练把案卷拿了出来,清点着资料填写移交表,问道,“那……一般会不会带实习生出去啊?”
“不会主动带,有些人还不愿意出去呢,真要出去,你要自己要求才行。”
“这样啊……”杨百练把案卷及材料都放进曹焕带来的档案袋里封装好,交还给他,道,“明白了!其实我明年会去你们中心实习,想多了解下,能不能先加个好友啊?”
“行。”
洛老师是中气十足地笑着过去的,也同样是中气十足地笑着回来的,大老远就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回到会客室,站门口挨个表扬了几个学生后,拿回了自己的包,穿上外套,跟在曹焕与余了身后,与几个学生依依不舍地分别,还约定了聚餐的时间。不知是由于心情过于舒畅,还是来的时候被余了点燃了赛车魂,走到车库时,洛老师直接坐进了驾驶座,表示要一展他的老司机风采,给年轻人看看什么是既高速又稳定的开车方法。曹焕脸都白了,恨不得当场提议自己打车回去。
“让我看看那个吊坠的照片。”
洛老师开车不比余了好到哪里去,曹焕一手紧紧抓住安全带,小声地跟边上的余了说话,以此分散注意力。余了拿起了相机包,在曹焕要伸手去接的时候,她一把挥开了曹焕的手,将相机包放到了另一侧,从空出来的这一侧外套口袋中,摸索出了一个透明塑封袋。
“卧槽你……”曹焕发现自己声音太响了,赶忙捂住嘴朝洛老师那边看了看,洛老师正开着窗,伸头出去大喊着让前面加塞的滚开,没关注到后座的情况,“你偷证物?!”
“是借。”余了说着拿过了座位上的案卷档案袋,把装着吊坠的塑封袋扔进了其中,“之前问了那个警察,说是证物刚装好袋贴好标签,还没来得及拍照建档,不会有人发现少了的。”
曹焕不得不感叹边上这位同学的艺高人胆大,都已经偷到公安头上了,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你什么时候问的?”
“你摸死人脸的时候我出门问的。”
“什么摸死人脸,我那是在采样,你给我看看那东西。”
余了抱着档案袋躲过了曹焕要来拿的手,脸上写满了“刚才说我偷,现在不照样要看”的嫌弃表情。
“回去再说,这东西有大问题。”
回程途中,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洛老师选了个离他家比较近的地方下了车,先回家了,最后一小段路仍然是余了用蛇皮走位开回去的,曹焕干脆闭眼不去看。
“你开车都这么……灵活吗?”
曹焕左手提着物证盒、右手提着痕迹采样箱,下车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对拎着相机的余了问道。
“不然呢?”
“你就没出过什么事故?”
“嗯……”余了认真回忆了下,问道,“撞死过鹿算不算?”
曹焕眉头一皱,嘴巴一张,为刚才几十分钟里自己的性命点上了一百根蜡烛。余了走在前面,正好挡住后面曹焕的视线,她刚进大门,突然停住了脚步,曹焕没来得及刹车,撞上了她的后背。
“你怎么停……”曹焕踉跄了几步,一抬头,刚好和对面站着的谭北海四目相对,谭北海今天没穿制服,朝他点了点头,“你这么晚来委托案子?”
“嗯,已经委托好了,听说你快回来了,就等了会儿。”
“哦,你等等,我先把东西放一下,马上过来。”
曹焕以为谭北海找他有事,估摸应该等了挺久的了,他赶紧拎着东西跑起来,奔进了法医区。大厅中,余了和谭北海相对而站,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敌意,最后是谭北海先打了个招呼,打破了诡异的气氛。余了撇开视线,往上提了提相机包,两手插兜离开了原地,擦过谭北海的肩膀,往大接待室走去。
“你等等啊,我把拿来的案子给顾莺歌!”
曹焕跑着进去,也跑着出来,路过谭北海的时候脚步不停地对他喊了一句。
“我不急,你慢慢来,别跑。”
“哎哟。”
谭北海刚说完别跑,曹焕脚下就是一滑,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在别人提醒完后出糗,他单脚跳了两跳,闪身溜进了大接待室。
“莺歌,给。”
“你们总算回来了,我今天还想早点回家呢。说起来前几天我跟秦诗一起去了一家新开的店,特别好吃,我发群里,推荐你们!”
顾莺歌哼着歌,将档案袋里的材料都倒在了办公桌上,对着移交单上填写的条目一项项检查着。曹焕瞥见了吊坠,和沙发上坐着的余了对视了一眼。
“咦……怎么多了样东西啊?”
“什么东西多了?我看看。”曹焕假装不知道,做戏要做足,假模假式地走过去看了一眼,“这是什么?委托书上没写要做这个东西的鉴定吧?”
顾莺歌将委托书抽出来看了下上面的委托要求,又仔细核查了遍移交单,点头道:
“确实没有,我打电话问下。”
顾莺歌说着拿起了电话,拨了委托书上的号码过去。曹焕紧张了起来,不知道余了这法子成不成,对面要是说立刻过来拿,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喂您好,这里是中华公义司法鉴定中心,是这样的,刚才我们的鉴定人去你们那儿接了个案子回来……啊,对的……移交的材料好像多了一样……对,对……移交单上没有写……是一个编号N03的证物……对对,是的……好的,没问题,再见。”
顾莺歌挂了电话,把材料又都装回了档案袋里,交还给曹焕。
“他们怎么说?”
“说是移交的时候不小心带进去的,让我们就放那儿,到时候他们来取结果的时候一起带走,你记一笔啊。”
曹焕接过档案袋,心想还真顺利,但转念一想也挺合理,公安这帮人好面子,又怎么会承认是自己的错误,吊坠对他们来说不是紧急要用的东西,自然不会太在意。曹焕看了眼余了,见对方耸了耸肩,站起来从他手中抽走了档案袋,直接转身往回走。曹焕估计余了是要拿去查那个吊坠胸针,便先由着她去了,谭北海还在外面等着自己呢,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不好意思,久等了,你说吧。”
曹焕一屁股坐在谭北海旁边的等候椅上,稍稍侧身端坐着面对他。
“说……什么?”
“你不是找我有事吗?”
这回换谭北海懵了,他也并不是找曹焕有事,只是刚才来中心委托案子没见到曹焕就随口问了声,得知他外出了,而且应该快回来了后,就想着等一等吧,可并没有想过等到了后要干什么,更没有什么必要的话要跟曹焕说。
“呃……刚才……”
这是谭北海从小到大第一次试着当场编造理由,明明“没什么要事,就顺便等等你”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话,但他就是觉得无论如何都对着曹焕说不出口,这导致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只蹦出了几个支离破碎的字。而曹焕这边显然是理解错了,听到谭北海说“刚才”,就以为他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因为郑盛家人的事去了市局,所以想问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他神神秘秘地看了圈空旷的周围,小声道:
“我、洛老师,以及余了下午去了市局采样,就是郑盛家人的事,确实有一些意外的发现。东西现在在余了那儿,我们去看看吧。
“嗯、好的。”
谭北海清了清嗓子,有些庆幸尴尬就这样化解了,同时也在反思自己这一系列没有逻辑的行为,究竟是因为什么。
声像实验室的门敞开着,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个小射灯过来,这会儿正将整个证物袋放置于黄色灯光下,蹲着身子从下往上查看其中的吊坠。
“开灯。”
余了瞥见两人过来了,指挥他俩把大灯开开,她从地上站起来,坐回了办公椅中,拿了个小镊子,小心地把证物袋给拆了,后又将胸针夹了出来,放置于一旁的软布上。软布上的吊坠,看起来与曹焕所知的无异,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这会儿他也没随身带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当曹焕皱眉围着吊坠左右观察的时候,一旁翻出了一排各类工具的余了开口道:
“还没看出来吗?”
“非常奇怪,但我说不出来。”
“首先质地用料都不对,这个做工粗糙,非常薄,能透光,而且,”余了比划了下,道,“比正品大了一小圈。”
“赝品?!”
“赝品。”
“郑丰收随身带着的,是一个假吊坠?为什么?”曹焕非常不解,打从知道郑丰收手边有这东西,他就不太明白,从郑丰收的履历来看,他并不符合余了之前描述的拥有这个吊坠的人的画像,“你之前说过,这个吊坠是互利互惠又互相牵制的东西,旁人很少知道,不是我带有色眼镜,郑丰收这样的人,是怎么能接触到相关东西的呢?”
实验室里一阵安静,曹焕和谭北海同时意识到,如果要有个合理的解释,郑丰收只可能是通过郑盛接触到过真正的吊坠,而真正的拥有者——或许跟郑盛岳丈家的人有关。
所以需要灭口。
曹焕之前冒头的疑虑,如今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大。
“能接触到关于这个吊坠相关事情的,一定不是普通民众,而郑盛家祖上并没有这样的人物,包括郑丰收,如果不是郑盛,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出竹水乡。”
余了的话,更坚定了曹焕的想法,他们三个应是想到一起去了。同时曹焕突觉不对,他、谭北海、莫达拉上个星期刚刚查到的事情,余了是怎么在他没提到过郑盛或许与吊坠有关的情况下,去查郑丰收的。
“你什么时候查的这些?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关于郑盛的事。”
余了轻哼了一声,没回答,当耳边风过去了。谭北海拉了一张角落里放着的凳子过来,拍了拍曹焕的肩膀让他坐下。近几天倒春寒,天气阴冷,曹焕的右腿一直有些隐隐的不舒服,站得久了就会有点撑不住,习惯性会往左腿使力,倾斜地站着,也不算是太奇怪的站姿,就不知谭北海是怎么发现的了。曹焕道了声谢,坐了下去,看余了专心地从左到右循环往复检视她放在桌上的一排工具。终于,余了拿起了一个圆规,她观察了一会儿,眼见着抓住铁杆就要将尖角部分往吊坠上划。
“你干嘛?!”
曹焕瞬间脸都白了,赶紧起身拦住了余了。
“你做什么?”
余了一脸疑惑地看向曹焕,手停在半空中。曹焕发现余了并没有想要挣脱的意思,但也不敢因此随随便便放开她。
“这是证物,你偷了也就算了,但是绝对不能随便往上划,故意破坏证物是要判刑的。”
“那不试试怎么知道是什么划的呢?”
曹焕觉得他和余了的对话怎么牛唇不对马嘴的,说的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什么……什么?”
“什么什么?”
“这叶牡丹的花叶上有一条划痕。”
谭北海在两人对峙的时候走近了软布,就着顶上的白炽灯光,从各个角度查看了会儿眼前的吊坠,在某一角度下,他发现花叶上有一条细小的划痕,而桌上的那一排工具中,确实只有余了手上的圆规针头最接近。余了甩开了曹焕的控制,拿圆规的尖角悬在吊坠上,对比着划痕,半晌她摇摇头道:
“还是粗了。”
谭北海蹲下来,学着余了的样子,从下往上观察吊坠,圆规的尖角在这堆工具中算是最细的了,但是对比之下,确实仍是粗了,产生划痕的工具还要再细一些,比如说是……
“缝衣针之类的?”曹焕想起了周丽华缝扣子时用的那种细小的缝衣针,虽然觉得不太可能,还是发言道,“凶手难不成是个女的?也不一定,都什么时代了,谁都有可能身上带针,也不对,应该说,谁身上会带着针啊?”
“服装设计师,打板师这种?”
谭北海帮曹焕定位着人群,但想想,首先也不能确定这就是缝衣针造成的划痕。余了收拾好了东西,重新把吊坠放进了证物袋里,丢进档案袋后锁入了抽屉。
“行了,我要回家了,你们爱待多久待多久吧。”
余了也是个不背包派,双手插兜直接下班。
“走吧,我送你。”
谭北海和曹焕一起走出门,外头已是一片乌漆嘛黑,虽然近期发生了很多令人担忧的未解之事,但意识到即将要与谭北海共同待在一个小空间中,这对曹焕来说算是难得的小小幸福。
“麻烦你了。”
曹焕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坐在了副驾驶座上,他等了会儿,却不见谭北海上车,正当他微微坐起身,四处搜寻谭北海的身影时,车后备箱“嘭”地一声,响起了关门的声音。
“你盖腿上吧,只找到这个了,别介意。”
谭北海终于上了驾驶座,他手中托着一张印着朵拉图案的艳粉红色法兰绒小毛毯,放进了曹焕怀里。曹焕一看就知道这肯定又是哪个小孩遗忘在车上的物品,法兰绒手感极好,他摸了好几下,才展开盖住了腿。为了让玻璃上的雾气散去,谭北海打开了暖气后,摁下了两边车窗,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吹得曹焕打了个哆嗦,裹紧了小毛毯。
“对了,我昨天打电话问了左清源老师,她说找到我们要的那份意见书了。”
曹焕想起了这一茬,向谭北海汇报道。
“不好意思,最近有些忙,我忘了打电话问她了。”
白雾散去,谭北海发动了车子,在寂静的夜中,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开着车,不知道在想什么。曹焕没发现谭北海略微紧张地握着方向盘的手,自顾自地继续道:
“她说她近期事情多,只有星期四会在鉴定所里,六点前我们过去的话,她应该都会在的。”
“好,到时候我过来接你,我们一起去吧。”
“那你会不会很赶啊?我下班比较早,直接过去就行。”
“这样也好,到时候路上小心。”
“但说来有些奇怪,电话里听左老师的声音有些……怎么说呢,不像是病了,我如果是第一次跟她接触的话,也许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跟她之前说话的语气不太一样,感觉她特别疲累,或者是丧气?灰心?我说不好。”
“据我所知,左清源法医虽为所长,但一直是工作在第一线的,自己所里的事情还得她事事劳心,肯定会比较累吧。”
“也是。”
曹焕心里想着回去问问周丽华,一般给长辈吃的保健品买哪些好,他打算到时候给左清源带一些过去。正想着,车突然靠边停了,曹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透过前车窗,前方也并不是到了十字路口,不过这条路确实是往他自己家方向的没错。
“你等等,我马上回来。”
谭北海没有熄火,他把自己这边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开门跳下车,反手关上了车门。曹焕透过窗户,看到谭北海跑进了对面的一家药店,想到今天谭北海的状态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该不会是感冒了吧。曹焕自责地想,人家谭北海对自己的各种小事都很注意,但自己却只会一直叨叨叨,都没发现他感冒了,这么没眼力见,还怎么追人家。没两分钟,谭北海再次跑了回来,曹焕刚想关心两句,手里就多了样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盒关节贴。
“这几天天气不好,你把这个贴在膝盖上会舒服点,如果一直疼,记得要赶快去复诊,小心不要发展成其余病症。”
曹焕关心的话都在嘴边转悠了,只能吞了回去,他向谭北海道了谢,一颗心暖呼呼的。
“哦,对!我这脑子,这个多少钱啊?我转给你。”
曹焕突然想起来应该要把钱给谭北海,于是赶快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准备转账。
“不用。”
“总受你照顾,我过意不去,要不这样吧,我转个100给你。”
曹焕说着就低头往手机上一阵点,也不知怎么回事,这附近信号似乎不太好,转账页面加载了半天。
“真不用。
谭北海欲阻止曹焕的动作,被曹焕躲了几次,最后一次曹焕闪得过快,谭北海没稳住重心,本来想撑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结果只擦到了个边,整条手臂穿过了曹焕颈后方,直接撑在了玻璃上。曹焕被谭北海圈在了极小的范围内,距离对方的脸也就几厘米,彼此口鼻间的呼吸都清晰得很,真的是,差一点点,就亲上了。车内安静了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处的呼呼声,呼呼声持续了一会儿,大概是车内温度达到了设定值,空调停止了加热,车内唯一的声音也消失了,车窗外一辆打着大灯的车从侧旁呼啸而过。
“不用给我,要不下次你请我吃饭吧。”
还是谭北海先反应过来,他马上撤回身子,面对着方向盘,拉了拉耸起的上衣,手握上方向盘到启动车子的动作在瞬间完成,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般。
“嗯。”
这边曹焕也不敢往谭北海那儿瞟了,目视前方端坐着回答道,可出的声却如同气音。
是意外是意外。
曹焕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话给自己洗脑,他能感觉到心脏哐哐哐跳得跟蹦床似的,手心里全是汗,他很想再说些什么,起个话题化解下这尴尬的气氛,但就怕越说越乱,只好闭嘴,在这折磨人的安静中坐立难安。
这有啥的,肯定没暴露,谭北海都没什么反应不是?
曹焕自我安慰道,幸好那药店所在的位置离他家不远,没尴尬多会儿就解脱了。曹焕下车前,小心地往谭北海那边看了一眼,谭北海还是跟往常一样,根本没被刚才的小插曲影响到半分,这让他既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两人道别后,曹焕让自己脚步尽量正常地往单元楼里走去,谭北海仍是直到看他进了门,才会开车走人。进入楼道,曹焕余光瞥见谭北海倒车开走了,他站在楼梯转角的地方目送车消失在视野尽头,此时此刻非常想对着天空大喊一声,发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