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北海成了这一夜曹焕梦里的主角,早上起来,曹焕掀开被子往里看了眼,幸亏他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人了,不至于做个梦就得洗裤子。虽是梦,曹焕总觉得手里还残留着谭北海的温度,想当年他初中时梦到喜欢的影视演员,最多也只到握手签名而已,他搓搓脸,下了床,心里感叹岁月可真是把蘸满黄色废料的刷子。
为了避免尴尬,或者说是为了平息那按捺不住要跳脱出口的小心思,曹焕有好些天咬住了牙不去主动联系谭北海,他想起码应该要缓冲到星期四为止,毕竟那天他得和谭北海一起去左清源那儿,避不开得单独相处,别这几天聊着聊着飘起来,到时候一个冲动坏了事。但要真忍住完全不去想谭北海,对曹焕来说还真的就是件难事,他空闲时间里,一不留神手就会点开谭北海的头像,可又得忍着不去发消息,几天的缓冲期,被他过得像惩罚时间一样。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四,下班时间一到,曹焕关了电脑拔腿就跑出了门,他迫不及待地第一时间给谭北海发了信息。谭北海回得也快,虽然只有一个“好”字,也够曹焕心里的小人原地蹦三蹦的。
曹焕打了个车,上车后第一件事便是拨了左清源的号码,等待音一秒秒过去,对面却一直没有接起,起码是到了快要挂断之前,左清源的声音才终于传了过来。
“您好,我是左清源。”
曹焕愣了下,左清源的声音比他上次听到的更为无力一些,他看了眼脚边两盒准备好的保健品,定了定心神道:
“左老师,我是曹焕,我现在正在赶过来的路上,您在所里吗?”
“……在的。”
“我大概十分钟后能到,您……您没事吧?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可能是吧。”
左清源明显没有要就这个话题多聊的意思,曹焕在电话看不到的这一头点了点头,道:
“那……我先挂了,待会儿见。”
“……好。”
曹焕赶到的时候,清源鉴定所的大门内一片漆黑,从落地玻璃窗看进去,整个大厅死气沉沉,似乎这些天都没有人活动过的痕迹,他手在门铃前停滞,有些犹豫要不要按下去,如今的种种迹象,是谁都能觉出不对劲来的。
左清源不会出事了吧。
不怪曹焕神经质,他脑中此时忽然跳出了余了说过的话——只要是在链条上的人,早晚都会死。想到此,曹焕额头冒出了冷汗,他一手握紧了手机准备随时报警,一手正要按下门铃。正当此时,大约左清源也是等了有一些时候了,百无聊赖地从她的办公室逛到了大厅里,刚好看到了门口的曹焕,快步走过来摁开了门。看到左清源没事,曹焕松了一大口气,他手心里全是汗,僵硬地笑了下,把手中的保健品递给了左清源。左清源两眼眼眶下一片青黑,看起来精神不济,她没有多推辞,稍稍微笑了下,接过礼盒,道了谢。
实际走进门内,要比隔着玻璃往里看更清晰些,各处还是有人活动过的痕迹的——地面上一张掉落的纸、前台桌上一小半杯未扔掉的奶茶,想来现在也是过了下班时间了,不开灯是正常的事,曹焕放下心来,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小谭呢?”
“他要晚一点到。”
左清源点点头,领着曹焕进了办公室,她拿钥匙打开了办公桌的第一层抽屉,从中取出了一份纸张泛黄的手写意见书。
“就是这个,你看吧。”
“非常感谢!”
真的见到实物了,曹焕的心情激动不已,他双手接过意见书,向着左清源深深鞠了一躬,亮着眼睛翻看起来。意见书其上手写钢笔字迹遒劲有力,用的正楷体所写,工工整整,可惜的是有些地方的颜色变得非常淡了,应该是保存不得当导致的,纸张整体已脆化,曹焕不敢太用力,怕给捏碎了。正如之前曹焕他们所得到的信息,意见书中写明了未发现撕裂伤,倾向于犯罪事实不成立的一面,但上面有提到小女孩身上存在几处淤青,给出的诊断结果中,预估其形成时间是在案发之前。曹焕翻开附件中的检查表,表中的人体图上有几处圈出来的淤青位置,背后还贴着三张照片,一张是小女孩正脸特写,另两张是淤青特写,照片角落写有编号,可奇怪的是,编号并不是连续的,中间缺少了两个号。曹焕皱了下眉,翻到前面的意见书部分,看到附件那一栏中虽有写“照片”,但没有写明具体张数。如此一来,假设这三张照片中确实是缺了两张,那同时也无法排除照片不止五张的可能性。
“左老师,照片都在这里了吗?您看,编号好像对不上。”
曹焕跟着左清源进办公室时,就发现她的桌上摊开着一本司法鉴定期刊杂志,那上面有一篇曹焕去年为了不去参加各种烦人的所谓培训,用来赚取继续教育学分而写的法医物证类论文,他自己觉得那篇写得略微敷衍了,要是像左清源这样学术扎实又较真的人看见了,一定会觉得他没上心,所以当时他特意瞄了眼左清源看到是哪一页。而从曹焕开始看意见书起,左清源就一直盯着眼前的杂志了,这会儿他再看,发现杂志一页都没被翻动过。左清源听到曹焕的话,她捏着杂志一角的手突然紧了紧,若不是曹焕有一半的注意力都在那本杂志上,他是无法发现这个小动作的,也就是这个小动作,让他的不安浮了上来。
“少了几张吗?那实在不好意思,只能找到这些了,太久以前的东西了,又是没什么异议的案子,保存方面确实有些疏忽。”
左清源的解释没有什么曹焕可以反驳的地方,她说完又继续低头去读杂志,仿佛在无声地拒绝曹焕更进一步的搭话。
“我可不可以直接向您父亲左商老师请教一下?这份意见书是他做的,有些细节方面,我还想再了解下?”
左清源的手无意识地抚着杂志,她没有抬头,笑了笑回答道:
“我父亲他退休后就很少管这些事了,时不时就会出游,近些时段也不在本地。”
“哦,这样。”
曹焕观察着左清源的反应,对方绝对是在紧张些什么东西,可是大概出于一些原因不愿意说出来,难道说,左清源是被人威胁了?
“左老师,我冒昧问一下,除了我和谭北海检察官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来问过这案子相关的事?”
“其他人?”左清源脸带惊讶,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恢复了先前看杂志时沉静的样子,随意地翻过了几页后道,“我刚才也说过了,这是个没有异议的案子,除了你们,还真的没有人来问过相关的。”
不管是表情还是动作,左清源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候的样子及语气,完全没有当曹焕提及照片缺号时,她表现出来的那种紧张与不自然。曹焕特别留意了下在他提到“其他人”时左清源的反应,对方是下意识地表现出了对“还可能有其他人”这件事的不解。曹焕这下彻底迷茫了,左清源既然不是受人威胁,那她这样的前后转变又是因为什么呢。
“只有临床的部分吗?当时没有做物证鉴定?”
“嗯,具体的我不是太清楚,你们给我的编号,只指向这一份意见书。”
曹焕无法,只好反复看了几遍意见书,期间他看了眼手机,谭北海那边被一些工作绊住了脚,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过来。左清源不说话,办公室中只有书翻页的声音,这气氛下曹焕不是很待得下去了,他在心里将意见书默背了下来后,站起身与左清源道了别。左清源没多大反应,她朝曹焕亲切地笑了笑,将他送出了大门口,曹焕刚往前走了几步,便听见了背后的落锁声,他转身看去,发现左清源并不是出门回家,而是转过了身,回去了办公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焕这次再从玻璃大门看进去,昏暗的大厅里,左清源的背影显得异常悲凉,完全不似第一次见她时,她的那种挺直了腰背的意气风发。
曹焕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谭北海应该差不多要到了,他便发了条语音过去,告诉他自己刚从鉴定所出来。信息发出去还不到半分钟,曹焕正想随处逛逛时,他的左侧传来了两声响亮的喇叭声。
“对不起,久等了。”
路边停着的黑色七座车副驾驶车窗降了下来,谭北海从中伸出头,朝曹焕招了招手。曹焕本来脑子里还因为左清源的事混混沌沌一锅粥,看见谭北海的那一刻,顿时清爽压过了混沌,蹦蹦跳跳跟着上了车。
“我看了那意见书了,跟先前我们得到的信息差不多,是否定的意见,不过附件照片少了几张,按左老师的说法是实在找不到了。”曹焕反手拉出安全带,往扣上一摁,将他看到的信息告诉谭北海道,“但那是一份临床鉴定意见书,不是物证的,你们调到的档案中没有关于此的说法吗?”
“没有,只说是意见书,以及给出了意见书的编号。如果是这样,也比较好解释为什么当年案子会因证据不足而定为不起诉了,很有可能一开始,就没有取到物证相关证据。”
“嗯……”
谭北海看了一眼曹焕,发现他似乎被什么事困扰着,便问道:
“你在想什么?”
“啊?哦,是……是左老师,她的状态不太对劲,刚才见到她人,真的是憔悴了很多,可我实在想不出是因为什么。”曹焕摸了摸鼻子继续道,“我试着旁敲侧击问了下她是不是受到了威胁,或者感知到了什么,但好像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但我可以肯定,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没有说。”
“左老师选择不说,那一定有她的道理,可能是她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清楚,所以正在为此苦恼。”
“你说的也是,对了,莫达拉说他明天会来一趟中心,讲一下现在案子的进展,你过来吗?”
“我……”
谭北海蹙了下眉,难得犹豫了起来。曹焕话说出口后才觉得不太妥,谭北海工作挺忙的,之前也总是加班如便饭,近期自己似乎是太依赖他了,完全没考虑到他需要花多少精力来协调工作和业余。
“你工作要紧,到时候我转述给你听吧。”
“不是,明天我有一天休假,何检察长强制给我放的,说我有三年没有休过年假了。”
“啊这样,那你好好休息,身体要紧。”
“也不是……”
谭北海开着车目视前方,欲言又止,余光可以瞥见一脸疑惑的曹焕,他想说的本是件非常平常的事,但是话一到了嘴边,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这是他既上一次搞不清自己为何无缘无故等曹焕后,人生中第二次如此纠结。
“是这样的,何检察长和我们科的科长都说……看我天天没日没夜地工作……担心我的个人问题,所以安排了一场……相亲。”
过了好半会儿谭北海才开口道,说得磕磕巴巴的。
相亲。
曹焕如遭晴天霹雳,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一拖再拖,竟即将把自己给拖得输给相亲。他以极慢的速度转过身坐好,手指一下下抠着安全带扣,进入了反思模式。他曹焕,凭什么认为谭北海必须得站在原地等着他来追,又是凭什么认为谭北海一定会接受他的追求,而不是把手伸向别人。曹焕抿紧了嘴,目视前方,眉毛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这个反应被谭北海瞄右后视镜的时候看到了,他后悔刚才说实话了,之前那么纠结,就是心里隐隐觉得曹焕会不高兴,至于为什么会不高兴,现在还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
“其实这事之前他们提起过很多次,我全部拒绝了,院里例行组织的未婚单身人士跟律所的联谊会,我也从没去过,所以这次强制给我休假,就是想要让我去一次。说实话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方面的事,这次答应,我想的是去拒绝一下,马上回来的。明天约的是早上,中午前能结束,我到时候过来中心会给你发信息。”
“哦,好的。”
曹焕并没有因为这些话而感到轻松,他全注意力都在那句“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方面的事”上,这可相当于直接拒绝了他,他还真的挺想问下谭北海什么时候准备考虑,不过他理智还在,最多也就心里问问。曹焕小小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霓虹夜色,都感觉要比平时黯淡了不少。谭北海这下是真的闹不明白了,他明明都解释了,为什么曹焕看起来还是蔫蔫的,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在他以往对付小屁孩们的经验里,还真从来没遇见过曹焕这样的例子。曹焕下车时也不似以往那般欢脱,背对着谭北海道了声谢,低着头就下了车。谭北海有些不知所措,在曹焕走出几米后,他一下打开车门,行动快于思考地叫住了前面驼着背的身影。
“曹焕!”
“啊,怎么了?”
曹焕慢悠悠地转过了身,眨眨眼看着叫了他一声却又没了下文的谭北海。谭北海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吞咽了下,大脑疯转,良久,他绕过车子走到副驾驶的位置,伸手从储物盒里翻出了什么东西,走向曹焕,拉过他的手,塞给了他。曹焕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是一条柠檬曲奇味的白巧克力。
“是榕榕买的,她放在车上就忘了这事。”谭北海表情懊恼地说着这话,东西递出去了,他才想起一个问题,曹焕似乎并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最大接受度,好像也只到巧克力豆包为止,他只得补充了句道,“说是新出的口味。”
“谢谢。”曹焕点点头,礼貌地朝谭北海笑笑,晃了晃手里的巧克力,道,“那,再见。”
“嗯。”
谭北海挥了挥手,目送曹焕走进了单元楼,没入黑暗中,他丧气地挠挠头,回到了车上,手搭在方向盘上好一会儿也没有离开,他看向车前窗外的树影,一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