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莺歌的半边脸又红又肿,曹焕不禁轻咳了声,不太好意思面对,他当时只顾着还击,没控制住劲儿,下手确实重了,这会儿面对面,他尴尬得两手漫无目的地摸着口袋,愣是什么东西也没摸出来。一簇碎发从顾莺歌耳边掉落,打斗中,她原本利落的丸子头散落了下来,如今显得凌乱不堪。谭北海最先动作,上前一脚将匕首踢进了沙发底下,他眼尖地发现曹焕衣服上有划痕,担心地跑来检查曹焕的伤势。
“没伤着我,没事的。”
听到声音,顾莺歌抖了一下,眼神是曹焕从未见过的惊恐,她似乎有些站立不住,颤抖着摸到了最近的椅背,脱力般跌坐其上。刚才她站着的地方正好挡住了后边饮水机桌,曹焕眯眼仔细观察了下,地上躺着一副迷彩花纹的夜视镜,左侧的镜片摔出了细长的裂纹。
“呜……”
一声轻微的呜咽从顾莺歌嘴里发出,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住,一手撑住额头,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圆桌面上,瞬间积成了两汪水迹,好一段时间,接待室里都是她的啜泣声。
“你怎么进来的?你刚是不是把外面玻璃自动门砸了?”
等顾莺歌自我缓解的间隙中,曹焕拉住谭北海的手,一边观察他是否受伤,一边小声问道。
“我给你发了信息,你很久没回复,电话也不接,我只好打电话问余了,她说这儿突然停电了,我觉得不太对劲,怕你出事,但我又打不开自动门,只好拿车里的灭火器砸了。”
谭北海的手背指骨上一片红,想必是急了,用手砸过玻璃,看得曹焕十分不舍,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又伸手绕到谭北海背后拍了拍,以示安慰。顾莺歌哭了好久,泪液甚至沿着桌缘滴落在地,直到余了进了门,她才有了点反应,抬头看了眼,很快再次低下头去。
“你去哪儿了?”
曹焕很无奈,看着余了晃悠晃悠地走进来,往沙发上一坐,大爷似地两脚朝茶几上一搁。
“找电箱,”余了指了指顾莺歌背影,打了个哈欠道,“她把总闸拉了。交代了吗?”
曹焕看了眼还处于极度绝望中的顾莺歌,向余了耸耸肩,现在顾莺歌这个状态,根本连问都没法问。
“……对不起……”
忽然,顾莺歌小声说了句什么,曹焕没听清,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将椅子拉到顾莺歌身边不远处,也坐了下来。
“你说什么?”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
顾莺歌每说一句话都要大喘一口气,仿佛临死之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曹焕起身给她倒了杯水,她也只是握着杯子,半天没喝下去一口。
“是对不起差点让我们中毒,还是对不起差点弄死我?”
余了拖着脚步走了过来,随手拉了张椅子在顾莺歌面前坐下,与她面对面。她虽语调缓慢,音调不高,却压迫力极强,骇得顾莺歌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后仰。
“不、不是、我没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我不知道那天你会吃头孢,否则我不会、不会往给你的醋里放十滴水!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什么东西?”
余了这话是面向曹焕说的,曹焕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算是大半个外国人,不知道十滴水是为何物。眼看顾莺歌后仰着要栽到地上去了,曹焕上前一步摁住余了的肩膀,不让她再往前倾,解释道:
“十滴水是种防暑药,深棕色,和醋很像,里面含有酒精。”
余了点点头,迅速拿出手机搜索了起来,看起来暂时对“审问”顾莺歌失去了兴趣。
“莺歌,疾控中心的那个案子,委托书是你故意拿掉的,对吗?”
顾莺歌咬紧了下唇,一边掉眼泪,一边点了下头。
“那今早管茕叫我去病理实验室拿切片,也是你设计好的?”
顾莺歌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绞着手指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曹焕这句话问出,顾莺歌全身僵住了,她手指用力得发红,眼睛长时间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曹焕能等,而另一边查完十滴水的余了不耐烦了,她又逼近了顾莺歌,曲起手指在圆桌上敲了几下以示催促。
“……你们,”顾莺歌看起来有被吓到,终于抬头将面前三个人依次看了一遍,颤着声音道,“你们是不是要举报顾茂林?”
“你跟顾茂林是什么关系?”
“是的。”
曹焕和余了同时说道,两人互相看了眼。余了大约是精神还没完全恢复,嫌累,这次竟然破天荒地没有争抢,她向曹焕做了个“请”的手势后,便靠在椅背上玩起了手机。
“你们……果然、果然是我爷爷办的案子的、案子的家属吧。”
顾莺歌擦了把眼泪,带着哭嗝说道,一下子说长句子让她有些气喘,她深吸了几口气,将手上的一杯水喝了个底朝天。曹焕的不置可否,让顾莺歌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她擦了擦嘴角的水渍,结巴道:
“我、我那天去实验室叫余了,刚打开门,就听见你们说到了我爷爷的名字,我没敢进去,先站在外面听了会儿。你们是不是已经拿到了他……他做的那些案子的证据?我当时慌了,掉头就走了。我知道爷爷确实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但是他真的不是针对谁,或者想给谁难堪,他只是太想当个匡扶正义的好法官了。但是、但是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法靠着正义感解决的,我爷爷他钻进了牛角尖中,用错了方法……我求求你们,我不是要你们吃下这个亏,可是能不能晚几天再、再……就几天!我爷爷他年初的时候中风昏迷,情况一天比一天差,上个星期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他也就这么几天了,我求求你们,至少让他活着的时候不用遭受这些非议,我求求你们了!”
“乓!”
余了突然大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响声震得三人齐齐看向她,与她拍桌子那股凶神恶煞的劲不同的是,她脸上倒是一片平静,面无表情。
“怎么你爷爷的名誉是名誉,别人的名誉就活该是垃圾?”
顾莺歌立马噤了声,低头看着自己鞋子不说话了。曹焕大致明白余了是在做什么,大概率是玩心起,想来一套红脸白脸的戏码,他拿手背拍了拍余了胳膊,示意她戏过了。余了无辜地摊了摊手,靠回去继续玩她的手机。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费尽心思制造所谓的意外,最多也只是限制了我和余了的行动,当时在场的还有谭北海,如果我们要举报,你怎么知道我们会不会让他打头阵去举报呢?无论是身份,还是便捷性,怎么想这都该是最优解吧,你岂不是白忙活?”
顾莺歌仿佛恍然大悟,转头看向谭北海,良久,她摇摇头,眼泪再次滴落。
“我、我没想过,我只是急了……我只是……”顾莺歌哭得再次气喘起来,她抚着胸口,平静了会儿后道,“我一开始,是想和你们好好谈谈的,完全没想要害你们,可我一直想不好该怎么说,你们是受害者,肯定无法同意我的要求。时间拖越久,我就越急,直到那天,疾控中心的人过来委托案子。看完委托书的一刹那,我脑中突然跳出了一个想法,那想法太可怕了,我想抛开它,但它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我……”
“你最后仍是对自己妥协了。”
顾莺歌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顾莺歌好不容易肯说长句了,余了一开口,她又紧闭上了嘴巴。曹焕服了,暗暗踢了余了一脚,余了转了个身,侧靠在椅背上继续捣鼓手机不言语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那天,我故意在解剖开始前几分钟,才把案卷移交给法医接待室,移交前,我抽走了委托书,并且销毁了它。我告诉法医接待室的人,这个案子委托书没到,让他们打电话去要传真。我当时做完这一切,非常慌,马上就后悔了,后来知道自己没成功的时候,松了口气……”
“但你后来照样继续下手了。”
余了打着手机游戏,“百忙之中”插了句话,顾莺歌听完,瘪了瘪嘴又要哭,哽咽着说了声对不起。
“那次之后,医院突然给我爷爷下了病危通知书,连夜抢救才保住了我爷爷的命,我真的很怕这个时候再有人出现,说有人举报我爷爷怎么样怎么样的。我爷爷虽然昏迷,但我知道他是听得见的,我跟他说话的时候,都能看到他眼皮子在动,他是听得见的!我不想他一生得了这么多荣耀,死前的一刻却要听人骂……”
顾莺歌说不下去了,双手捂面痛哭了一会儿,曹焕递过去了一包抽纸,她断断续续地用掉了快半包。
“你们报警吧,是我不应该,对不起。”
“莺歌,你的对不起是对谁说的?”曹焕看着顾莺歌的眼睛,蹲下来道,“是对我们,还是对你爷爷,或是对你爷爷因为自己的主观正义而受到伤害的人?”
顾莺歌微张着嘴,一时说不出答案了,半晌,她拉住了曹焕的袖子,激动道:
“我有劝过爷爷,但是我的话他不当回事,我保证他做过的好案子,绝对比不好的案子多,多很多很多,他本意是善良的,真的,你相信我!”
“你真的觉得所谓善良,应该是那样的吗?”
曹焕沉下了脸,顾莺歌一时语塞,她缓缓摇了摇头,抿紧了嘴唇,闭上了眼。
“善与恶本来就是相对的概念,你对这个人的恶,可能对另一人来说是善。反之,你对这个人的善,可能对另一人来说是恶,所以法律才有存在的必要。确实,法律还有很多他不完善的地方,但是他一直在改进,他的不完善,不该成为你爷爷自作主张的理由。况且,你做这些事前,做好承担任何后果的准备了吗?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除了说对不起以外,顾莺歌已经说不出其他话了,她哭得有些崩溃,一直不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也不是一定要报警,报不报警,你对我的伤害都已经造成了。”
余了终于放下手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道。曹焕额角抽了下,感觉余了给自己加的戏份又要来了。
“我、我、对不起,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对不起……”
这话正中余了下怀,曹焕眼见着她嘴角向上勾起,得意得很。也是时候进入正题了,顾茂林大概率是组织中的一员,虽然很卑鄙,但现下利用顾莺歌的愧疚来驱动她帮忙寻找线索,是再好不过的一条路子。曹焕自觉自己也挺卑劣的,他干不出来这事,便默认了余了的行为。
“你真什么都愿意的话,”余了突然伸手拽出了曹焕被衣服挡着的项链,曹焕没防备,被她这么一拉重心一下偏了,幸好谭北海眼疾手快,伸手从他腋下穿过,抱住了他。余了晃了两下吊坠接着道,“抬头看看,见过这个吊坠吗?”
顾莺歌擦了把眼泪,仔细看了眼紫色吊坠,从她迷茫的眼神中,曹焕读出了答案,刚想着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只听顾莺歌停住了动作,皱眉道:
“也许见过,但时间太久了,我不敢确定是不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