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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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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茂林的葬礼规模之大,是曹焕没想到的,叶怀国只是中午做东,跟司法局的领导们吃了顿饭的功夫,等到了茶岛园殡仪馆,竟是四处找不着空车位。

“小曹啊,你先下车帮我把慰问品拎上去吧,我再往前开一点,看看有没有地方能停车。”

“好的主任。”

叶怀国靠边缓缓停下,毕竟此处是半山腰,停久了被拍了就不好了,曹焕赶紧抱起一堆礼品盒,哼哧哼哧地往山顶告别厅爬去。

“焕焕,这边。”

谭北海接到曹焕在山脚处发给他的信息后,立马跑了下来,这会儿正好接上他,帮他分担了一半的慰问品。

“余了来了吗?”

“没见着她,上面人非常多,不好找。不过我之前碰到了顾莺歌,她说她会在告别厅正门前走廊的尽头等我们。”

曹焕点点头,爬到没力气说话,好不容易上了山顶,他还排了五六分钟队,才在门口领到家属发的白花,腿都快废了。馆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再加上绿化又做得不错,要不是知道这里是殡仪馆,这些人是来参加葬礼的,还以为是什么长假春季游园会。

“你会不会出来太长时间了?要不先回去你们检察长那儿报备一下吧,反正都到这儿了,档案袋也不会长翅膀飞走。”

“不用,我一个人来的?”

“你一个人来的?”

“嗯,”谭北海在门口小地摊上买了一瓶价格翻三番的饮料,拧开了盖子递给曹焕道,“何检察长心脏不好,需要静养,没法爬山。”

“啊,那确……”

“慢死了!能不能走快点!”

走廊尽头,余了靠坐在栏杆上,狠狠剐了曹焕一眼,看起来挺生气的。看余了这幅样子,曹焕心中暗暗窃喜,他果然没料错,余了应该是打算拿了档案袋就走的,幸好自己一早跟顾莺歌通过气,没让余了得逞。

“东西都在这里了,你们看一下对不对。”

顾莺歌拎起一个白色的布袋子,放在了长椅上,余了一把抢过,直接将档案袋从中拿出。她仔细观察了下档案袋的表面,看不出情绪,只一手捏住棉线,半天没拆。

“有印象么?”

过了会儿,余了放开了棉线,把档案袋翻过来面向曹焕问道。

“啊?呃……你问我?”

“这里要说有谁见过,那就只有你了。”

“我从没有正面见过它,况且过去二十年了,我没法百分百肯定地告诉你是或不是。就是上面有印章的事,都还是你说了我才知道的。”

“我也没见过,是我奶奶告诉我的。”

余了说完,还是没有要拆档案袋的意思,盯着封面一动不动,这明显不符合她的行事风格。按曹焕所想,档案袋到余了手上的那一刻,里面的东西肯定就得重见天日。但他也能理解余了的趑趄,二十年了,他倒是还好,被周围人一直小心地保护着,时时刻刻有退路,寻求真相也不是他生活的全部,可余了,似乎是活到现在,一直被困在这件事的牢笼中,没过过什么正常的生活。而现在真相或许就在手上,人在终点前,总是会犹豫那么一会儿的,毕竟马上就要和漫长且绝望的过去说再见,投入一个别人习以为常,而自己一概不知的新生活中。

曹焕也不催促,他干脆坐了下来,一手挎着栏杆,望着广场里三三两两聊着天,把这场葬礼当叙旧会的人们。突然,在乌泱泱的黑衣人群中,一个极其高大的身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一刻,他的血液似乎都倒流了,冷汗顺着脊柱直往下淌——是阿波。

曹焕脸色煞白,迅速转回身弯下腰,他抢过余了手里的档案袋丢进布袋子中,双手手心全是汗液。余了的手中一下子空了,她愣了愣,随即抬起头一脸不爽地看过来,刚想质问,见曹焕表情很不好,便稍稍侧过头,从他肩膀上方空间往外看。这一看,她也见到了阿波,大约是想起了那天楼道里对峙的事,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不会只有傻子一个人。”

余了轻声说道,微微俯身让曹焕挡住自己,盯着阿波穿越花园消失在拐角处。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的人都可以说是活的公检法系统名录编年史了,就不怕被抓吗?”

“呵,如果怕,也不会来了吧。”

余了话里有话,曹焕白着脸吞咽了下,外面这堆道貌岸然的人里,到底有多少是跟组织有关系的,有多少是知道他们在查并希望他们快点去死的,他们全部无法掌握,每一步都是荆棘。

“我来拿吧,他们不一定会想到要盯我。”

闻言,曹焕抬头看向谭北海,确实,他和余了都算是已经彻底暴露,阿波会在这里,跟档案袋一定是脱不了干系的,不管是他,还是余了,手里就是拽着瓶水,被他们看见了,也会觉得是不是里头藏了什么东西,更何况一个看起来就能装下档案袋的布袋子。而谭北海,虽然在徐逸途事件里曾被自己牵连过,但他履历清白,怎么查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与吊坠有关,在那些人的眼里,他的存在或许是个盲区,是他们三个里最不容易被怀疑的,档案袋交给他,可能是最安全的。但这些都是猜测,一旦出事,谭北海便会被自己拖入危险中,跟现在安稳的生活说再见,他哪里忍心。

见曹焕没反应,谭北海便倾身想从他手里拿过袋子,曹焕一下抓紧,不愿意放手。

“不会有事的。”

谭北海抚了抚曹焕的手背,对他微微笑道。许是那笑容感染力太强,或者谭北海的语气给了人强大的安全感,较了一会儿劲后,曹焕手指渐渐松开,布袋子终是到了谭北海手上。

“你要小心,他们说不定带着刀。”

曹焕站起身,抓住谭北海两边衣袖,急切道。

“没关系,”谭北海摸了摸曹焕的头顶,轻声道,“越小心翼翼,越容易露馅,我有分寸。我们尽量分开得远一点,有事手机联系,现阶段要保证档案袋能从这里走出去。”

三人互相点了点头,分别往不同的方向散开。

“莺歌!”

一位与顾莺歌年纪差不多的黑色西装女士小跑过来,对正离开的曹焕三人微笑点头示意。

“莺歌,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今天又过来了,这儿人那么多,我没法把他轰出去。他说外公这儿一直给他保存了份档案,答应他去世后会还给他什么的,但我看他那样也不像是会认识外公的人,我们要不要报警啊?”

没走远的曹焕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向顾莺歌,而顾莺歌也正好看了过来,满脸惊讶。

“那人……搞不好是以前爷爷办过的案子的相关人员,不服判决,听到消息故意过来讹钱的也说不定。表姐你别一个人在外面接待了,怪可怕的,要不跟李阿姨说一声,让她帮忙派个人留意下。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

顾莺歌说完快步朝曹焕走了过来,与他并肩往前而去。

“怎么回事?”

曹焕小声问道。

“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天,我们陆续把消息通知了出去,结果当天下午就来了个脸上有刀疤的,只说是认识爷爷,有东西在爷爷这儿,他要来拿回去,没说是什么东西。这人太可疑了,我们怕是来报复的,当时就叫了门卫保安过来赶人,后面他也来过,不过门卫没让他进小区。没想到今天又来了,更没想到他要找的东西是档案……”顾莺歌抬眼看了一下曹焕,把想问的话吞了回去,继续道,“总之你们小心点,他左边脸从耳朵到嘴角有一条长刀疤,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左右。”

顾莺歌的描述,跟曹焕见过的刀疤脸对上了,当初被余了逼跳河的就是这位,这人身手了得,下手阴狠,曹焕是很怕对上他的。他告别顾莺歌后,一边往僻静无人的角落走,一边想着顾莺歌的话,这事太奇怪了,刀疤脸会这样贸贸然上门去要档案,一定是受了人命令,且居然什么伪装都没有做,一点都不像是前几次为了伏击他们做好了充足准备的样子。如此急不可耐,不像是下命令人那喜欢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风格,除非那档案袋里确实有极确凿的证据,他们必须马上回收。

想到此,曹焕立马低头编辑了条文字,发在他和谭北海以及余了的三人群里,把大致得到的新信息告诉了他们。他绕过告别厅,沿着后墙小心地往前走,此处与前广场形成鲜明对比,半个人影也见不着,在他想加快脚步穿过去时,离他五米不到的一扇门被人从里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T恤、戴鸭舌帽的人走了出来,靠在墙上点燃了一根烟。曹焕看不到那人的脸,直觉告诉他赶快后退离开,而此时,抽烟人吐了一口烟,余光应是发现了侧方有人,转过了头,向曹焕看了过去。隔着层烟雾,虚虚实实,但那双带有杀气的小眼睛曹焕不会忘记,金属折叠刀刺进皮肉中划开长长一道的酸胀感他也仍然记得。

“艹。”

小眼睛用力扔掉烟,啐了一口,拔腿追来,曹焕庆幸档案袋不在自己手上,否则拎着个东西绝对跑不快,他离原先的位置不远,很快重新跑回了前边,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身后不远处,小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看,曹焕口干舌燥地低头穿梭着,无法甩开背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

“上次刺伤我的那个人跟在我后面,寸头、一米七左右、眼睛很小,你们看到我千万别走过来打招呼。”

曹焕抖着手将语音发在群里,来回走着S形的路线,始终不敢从人群中脱离。

“出入口附近有一个,左手少一根中指,看到傻大个走过去跟他说话了,应该是。”

很快,余了在群里补充了条语音。

“我已经在厅里了,焕、曹焕你先进厅来。”

谭北海声音很急,他这条语音的背景音非常嘈杂,曹焕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他讲了什么。

谭北海说得没错,在外面空旷场地中还是危险的,小眼睛若是趁着人多盲区多,上来给他一刀马上逃走,那他真是要吃哑巴亏了,而厅里是封闭空间,小眼睛就算敢捅他,也不见得逃得走。正巧,此时叶怀国打来了电话,曹焕如遇救星,立刻按照叶怀国所说,走去与他汇合。有一人在边上,曹焕再侧头去瞄小眼睛,发现他跟踪自己的距离拉大了,他狂跳的心稍稍平静下来,赶紧和叶怀国一起进入了拥挤的告别厅,找到前排预留的位置坐了下来。

告别仪式开始前,曹焕小小地四处张望了眼,小眼睛没跟进来,不知道在哪里,谭北海坐在他斜左后三排的位置,腿上自然地放着装有档案袋的白色布袋,不过没一会儿,他们之间便被很多站着的人隔开了,几乎没法看见对方。而余了则是不见踪影,应是还在外头。告别仪式先是由司仪把来人的名单都读了一遍,光是读名单,就用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实属无聊又催眠,边上的叶怀国挺着腰背坐着,曹焕总不能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只好也挺得笔直地听着。司仪终于读完到场名单后,宣布接下来进入默哀时间,哀乐声一响起,周围的人全都低下头闭上了眼,偶尔有微微的啜泣声传来。曹焕趁着这功夫,悄悄地放松了脊背,往椅背上靠过去,并反手揉了揉僵直的脊椎骨。

“谁啊,别挤!”

背后不远处有人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曹焕起初没在意,直到感觉身边站着的人稍稍移动了一下位置,似乎是有个人走了过来,贴着他站在边上,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不太好闻的烟草气息。

曹焕汗毛倒竖,默哀未结束,他就睁开了眼睛,转头向边上看去,只见小眼睛低头俯视着他,眼角微微弯起,笑得瘆人。曹焕立马转回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肉中,他往叶怀国那边挪了挪,与小眼睛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

告别仪式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小眼睛就在边上站了两个多小时,这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曹焕精神都是高度紧张的,唯恐一把刀突然伸过来,给他致命一击。不知小眼睛是不是故意的,似乎非常享受曹焕害怕的样子,他只是紧挨曹焕站着,偶尔稍微动一下,吓一下曹焕,却到底没有真正拿出刀来。从椅子上站起时,曹焕腿都是软的,他的眼前一片金星,长时间的紧张让他极其脱力。

自己怎样没关系,只要谭北海能把档案袋带出去就好。

曹焕很累,甚至有些放弃了,做好了小眼睛可能会要他命的准备,可要杀要剐尽管来吧,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如此一想,他反倒是释然了,不再害怕,直接忽略掉小眼睛的存在,扶着叶怀国慢慢跟着人群往外走。

“小曹,你自己打个车先走吧,我有好几个同事很久没见了,之后我们打算聚一聚。你记得要□□,到时候回中心报销打车费。”

“啊……好。”

这样也好,真和小眼睛打起来,也不至于误伤叶怀国了,曹焕将叶怀国送去他朋友那儿,转过身,小眼睛仍在不远处靠着柱子盯着他。他无视对方不善的目光,几乎是擦着小眼睛经过他身边,汇入了往外流动的大部队中。

前方五排外,谭北海的身高让曹焕一眼就能找着,他握紧手机,深吸一口气,只祈祷谭北海能顺利离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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