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可是你们官网……”
“嘘!”
余了拉了一把曹焕的胳膊,迫使他吞回了后边的话。曹焕看向余了,点点头,他表现得过于迫切绝不是什么好事,越是这时候,越该静观其变。
“您、您请等一下。”
曹焕也就花了三秒时间重新组织语言,他还没开口,那边倒是先他一步把电话摁了静音,不知道对方做什么去了。他紧闭嘴巴,不敢在这一头多说什么,怕那边还有人在听着。余了这节骨眼上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拖着椅子靠墙角玩手机游戏去了。曹焕此时非常需要有个人陪自己一起紧张,便从桌上找了张废纸捏成团,向余了扔了过去。纸团正中余了手机,看着像是打断了她的操作,她抬头瞪了曹焕一眼,捡起纸团扔了回去。
“你什么毛病!”
余了完全没压低音量,大声问了过去,曹焕一顿手忙脚乱,忙捂住话筒,双手向前指了指电脑屏幕,意思是问她怎么看这事。
“我怎么知道,搞不好接电话的是新来的。”
就余了这不加掩饰的音量,曹焕是不敢再和她多讨论了,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要不是通话时间一直在增加,他都以为是不是已经挂断。他等得实在是无聊,又没法退出去玩游戏,只能就地取材,拿桌上的废纸叠千纸鹤玩。叠了整五分钟,那个好听的女声终于再次从听筒中响起。
“您好,久等了,法医临床的左商老师请您这周六到红星司法鉴定中心来一趟,我会将地址及时间以短信形式发送到您这个手机号码上,可以吗?”
“可以可以。”
“那好,请问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
“好的,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五分钟的等待,不到十秒就结束了,曹焕拿着忙音的手机一阵疑惑,专心到都没发现余了已经走到门口了。
“待会儿把具体时间地点告诉我。”
“你等……”
看到余了离门不到几厘米,曹焕条件反射就想把她往回拉,出手前他硬生生停住了动作,反应过来现在讨论已经结束,没必要再‘羁押’余了了。
“你干嘛?”
余了握住门把手,往门的方向缩了缩,眼睛上下警惕地打量着曹焕。
“没……”曹焕后退靠在桌沿边,离开余了一定距离,以示自己的友好,他问道,“你问我地址,是也要去?”
“不去。”
“那你问我要地址做什么?”
“呵。”
余了嗤笑一声,抬手挥了挥,没回答,她拉开门反身离开,竟是从外把实验室门给锁了。
“哎!”
幸好门内也能开锁,曹焕捏了把汗,等他拧开锁扣再出门,已经不见余了身影。
“曹焕!干什么呢!半天找不到你人!”
果然是祸不单行,副主任突然从走廊尽头冒头,指着曹焕大喊道。曹焕赶紧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应了声快步跑上前去。
接到来自红星的短信,是当天晚上的事了,当时曹焕已经焦急地等待了一整天,各种有的没的可能性全部想过,脑子里全是短信什么时候会来的事,连谭北海精心准备的晚餐都没咂摸出味道来。彼时,他正捏着谭北海的胳膊盯着电视广告看,演了些什么全没进脑子里。
“来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曹焕迅速放开谭北海,抓起手机点开一看,红星那边终于发来了信息,约定于星期六早上十点在安湖大厦写字楼——红星的所在地碰面。实实在在看到短信,曹焕终于是能松下这口气,他的任务前期准备已毕,就等着他出发去完成了。
“那天我陪你去吧。”
陪曹焕坐客厅里等短信的谭北海正准备着第二天要开庭的材料,听他读完短信内容后,心内无端涌现出了一种不安的预感侵扰着他。
“啊?”虽然知道谭北海不是那个意思,但曹焕仍是觉得自己的能力被质疑了,好不容易有个专属于他的任务吧,谭北海这话听着像是并不相信他可以单独完成,心中莫名有了些小情绪,“不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去就好了,最多一个小时也能回来了。而且你这星期不是有两个庭要上吗,难得周六就好好休息吧。”
“嗯……”
谭北海听出了曹焕语气里的不满,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意思好,怕越说越糟糕。幸好曹焕这人负面情绪消化得快,一口水的功夫他已经缓过来了,他侧抱住谭北海,安慰他道:
“没关系的,我觉得能教出左清源这样的女儿,左商一定不会像沈利那样那么……那么那个什么,多多少少应该是个能说通的人。”他瞥了眼谭北海手中厚厚一叠开庭资料,想来他陪着自己也不能好好整理,便放开了他,往自己卧室方向边退边道,“你先忙,别弄太晚了,我玩会儿手机就睡觉了,明天见。”
“明天见。”
谭北海欲言又止,见曹焕都走到门口了,只能跟他挥挥手道别。他其实也想不好自己究竟该怎么做,心里很清楚大家都是成年人,谁都不是谁的附属,应该拥有平等的自由,但只要想到上次曹焕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他的恐慌心理便占据了上风,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对方绑在自己身边。这样的关系、这样的情感他以前没有经历过,不知道解决方法,两相矛盾下,他总是会一不小心就陷入巨大的不安中,脱口而出一些不过脑子的话。谭北海摇摇头,镇定了下心思,现阶段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他只能先把这些杂念赶走,继续专心看手边的材料。
对比实际要去出面的曹焕,谭北海倒是比他还劳心,星期六当天更是起得比平时还要早,六点不到就在外头忙活这忙活那。习惯周末睡懒觉的曹焕根本没听到自己设的闹铃,等谭北海来叫他时,他还不愿起床,又是撒娇又是耍赖地硬是拖拉了二十多分钟,最终顶着一头乱毛从棉被里艰难地向外爬。
“你怎么也起那么早啊。”
谭北海把还耷拉着脑袋、闭眼坐在床边缘的曹焕架起来,往卫生间走,听着他闷闷地嘟囔,笑了笑回道:
“还行,平常都这个时间醒来的。我想了下,要不送你过去吧,公交时间不准,迟到了总不好,不过到时候我不上去,就在楼下等。”
曹焕揉了揉根本张不开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多少。
吃过早饭,曹焕终于是清醒了点,他揉了揉脸,拿出前一天偷偷带回来的重新鉴定案子意见书,坐上了谭北海的车。中途,他打了个电话去红星,想让接线员告诉左商自己正在赶过去的路上,然而打了两个电话都没人接。考虑到今天是星期六,本土鉴定所都不开业,何况红星这个外企,左商大概率是专门为了他来加班的,因此接线员没上班也是很有可能的。他没对这事太在意,倒是等红灯的时候收到了余了发来的信息。
“这什么啊……”
屏幕上是一大段一大段没有前因后果的文字,曹焕仔细读了几行,才明白过来这些零碎的段落应该是左商的生平,不知道余了是从哪里复制黏贴过来的,简繁皆有,标点符号也乱七八糟的。
“曾就读于首都大学化学系,后辍学参军,成为军医,因在某次战役中腰部受流弹贯穿性击伤而退役……在家修养了一年,而后继续回到首都大学完成学业,考入同校医学院就读研究生。毕业后在首都医院普外科工作,因母亲病重辞职返乡。母亲病故后,考入安湖市公安局刑侦技术科,担任法医师。”
曹焕把这些个信息中冗余重复的部分剔除,大概精炼了下,读了出来。
“是左商的资料?”
“恩,余了发过来的。”
正当曹焕疑惑余了这时候给他发左商资料是什么意思时,汽车已经驶到了安湖大厦写字楼底下了。这里是闹市区,不好停车,只马路边用黄线划出了一排车位,他俩转圈来回开了几趟,才正好有车开出,腾出一个空位。
“你上去吧,我在车里等你,有事打电话给我。”
谭北海拉了手刹,嘱咐曹焕道,说完后他觉得还是不太够,伸手拉住曹焕,却又没有下文。曹焕大致明白谭北海什么想法,他反手拍拍谭北海的手背,拿出手机主动道:
“我觉得我跟左商之间的对话有必要录音下来,为了双重保障,我把余了给我的这个东西……”
曹焕从领口里拉出银项链,接着道,“录音的开关打开,然后,可以的话,我们俩保持通话,你这边也录一份,以防万一。”
“好!”
看谭北海的反应,曹焕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抓错重点,谭北海肯定是无法安心坐车里等着的,多多少少得有个什么东西让他俩能相互联系着,实时知道对方的情况,可他又不敢说出来,怕自己像昨天一样生气。曹焕一时特别骄傲,认为自己聪明绝顶,连保持通话的理由都给谭北海想好了,有理有据,大家都舒心。
“我很快回来的,放松,深呼吸。”曹焕拨通电话,将手机放在前衣兜中,喇叭朝上,他双手伸进车窗中揉了一把谭北海的脸,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很快回来。”
安湖大厦写字楼建立的时间不太长,是炸倒了一座受当今互联网电商冲击而倒闭的八十年代百货公司后立起来的,建筑外观据说是请了位国际知名建筑设计师设计,采用了低碳海绵建筑的概念,让钢筋水泥与花草树木相结合,弄成了现代空中花园巴别塔般的模样,还获得过不少顶级奖项。总而言之一句话:一看租金就很贵。红星这样的资本企业,自然得显示它的财大气粗,他们直接买了顶楼一整层作为鉴定所的根据地,甚至把屋顶花园也给圈走了五分之一,建了个四面玻璃、风景视野绝佳的大型多媒体会议室。
从顶层电梯出来,入眼即是一长条红色底的阿拉伯手工地毯,直通向玻璃大门。门里没有人,一片漆黑,曹焕握住琉璃制的门把手,试着轻推了一把,没想到门并没有锁住,直接就被他这么推开了。
“请问有人吗?”
整个所黑不溜秋的,落地窗的遮光窗帘拉得紧实,几乎不透缝,大白天的外头阳光明媚,里面却跟拍鬼片似的。曹焕心里犯起了嘀咕,他打开手机电筒照向四周,小心翼翼地往深处走去。宽大的前厅后边便是各科室办公室了,这里人为地分成了许多条小甬道,每条甬道进口处的横梁上边,都悬挂着所属区域的指路牌。曹焕走进写着“法医”牌子的甬道,几步路后,感到了熟悉的味道,大概法医区设计都是大同小异的,左右边皆是落地玻璃墙,遵循着实验室、办公室,再实验室这样的规律,与中华公义的无甚差别。
“哎哟!”
曹焕正精神高度集中地观察地形,突然右侧暗色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他吓得抖了下,差点没拿稳手机。来人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大叫了声,后退了好几步拍着胸脯喘着气。
“您是……左老师?”手机电筒光正巧打在了对面人脸上,那人被光刺得闭上了眼睛,下意识拿手挡在眼前。曹焕从惊慌中回过神来,赶紧把手机移开,“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之前联系过的,中华公义的,想来跟您讨论一个要重新鉴定的案子。”
“对对,曹焕是吧。你好你好,我是左商。”
曹焕立刻将手机换了只手拿着,上前一步和左商握了下手。寒暄过后,他见左商并没有要请他进办公室的意思,便有些尴尬地在原地站着。他抬头看了看,发现左商是从牌子写着“法医毒物”的办公室里出来的。
“这……”
曹焕想找个话题化解这份尴尬,于是伸手指了指办公室门上挂着的牌子。
“啊……我现在在这儿做临床和毒物两项,这不今天来了才发现临床办公室的钥匙忘带了,不过你说的案子我有印象。来来来,我们去毒物实验室吧,那边宽敞,恰好我也有个新到的样本要检测。”
“……嗯,好。”
曹焕跟在左商身后,总有些疑问围着他脑袋绕,左商明明在市局的时候应该是做病理比较多,怎么来了红星倒做起毒物来了,但根据余了给他的资料,左商是化学系毕业的,这也不能说是什么太奇怪的事,老一辈人通常是多方面发展的,按现在的话说那都是斜杠青年。他正想着,那边左商摸黑在墙壁上找到了走廊灯的开关,头顶上的日光灯齐刷刷亮了起来。曹焕刚适应黑暗没多久,突然见光,倒不习惯了,眯着眼睛差点撞上玻璃。
“就是这里。”
左商在挂有“法医毒物实验室”牌子的门口停下脚步,他摸了摸口袋,似乎是没找着钥匙,面露难色地挠了挠后颈,他试着推了一把实验室门,门即刻受力向里开启了一个小角度。左商欣喜地点点头,将门开到最大,伸出左手摁开实验室的灯,也没回头看曹焕,径直走向了操作台。
“你讲吧,对我们之前出的意见书有哪些问题来着?”
左商背对着曹焕从大冰箱中拿出一排试管架,从中抽出了一支抗凝管甩了甩,放在了操作台上。
“我……”
曹焕本意也不是真的来讨论案子,他捏了捏手里的意见书,一边说着准备好的问题,一边脑中组织着另一套话语,想着从哪里开始问起关于吊坠的事,才能让左商不会感受到自己的攻击性。左商的回答很慢,大概是大部分心思放在了检测上,没怎么听曹焕说话,经常会要曹焕重复问题。曹焕此时心神当然也不在案子上,他模拟了好几种开场白,感觉都不太舒服,眼睛毫无焦距地盯着左商手上的操作,准备找一个开启下一个话题的契机。
“……这个确实很容易看错,我有点不太记得当时那人来检查时候的事了,等我这边弄完,回办公室给你调一下档案。”
左商对于曹焕提出的问题,回答的大部分是这类模棱两可的内容,曹焕也不在意,他点点头,握了握拳,向前一步道:
“其实,我还有件事想问下左老师。”
左商将桌上的几瓶试剂都掀了盖,离他最近的是一瓶氢氧化钠,过去是95%乙醇、□□,再过去曹焕就看不清标签了。做完这一切后,左商又把最边上的两瓶给盖了回去,回身拿着抗凝管到水池边洗了个手,又再次把抗凝管拿回了原位。他左右看了看面前的操作台,仿佛无事可做,而后叉腰走到了另一边,拿起一个没盖上盖的大瓶子举到眼睛上方透光查看,不经意地和蔼道:
“你说,我尽量解答。”
“左老师,是这样的……”
曹焕深吸了口气,一手按着衣领,那底下是穿着紫色吊坠的银链。他正打算一口气问出来时,看清了左商手里无盖大瓶子的红色标签上,写着的是“浓盐酸”,而左商此时放下了瓶子,随手拿起手边的橡胶塞往瓶口摁了进去。
“怎么了?”
听不到曹焕后面的话,左商回头问了句。曹焕从左商脸上看不出什么,可他从脚心凉到了头顶,要说的话也卡在了喉咙口出不来,嘴唇变得非常干燥,且手脚发麻。
左商朝曹焕温和地笑了笑,又转过了身去,他将瓶瓶罐罐放回原位,拉过了桌上那一排他先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试管,抽了几个抗凝管出来,查看上面的标签。
这个人肯定不是左商!他是谁!
曹焕心慌得止不住,微微向后退了小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