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北海车开得飞快,饶是莫达拉这样平时一上警笛就把交通法规抛诸脑后的,也不自觉地拉住了车顶扶手,心里盘算着到时候又要怎么去跟交管局解释。他们到鹤鸣路小学只花了平常四分之三的时间,莫达拉下车的时候腿都软了,而谭北海竟然还能规规矩矩停好车,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朝操场跑去。
操场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保证直升机降落时不会有人在附近,谭北海和莫达拉是最早到的,五分钟后,一车全副武装的特警从校门口跑了进来。学生们这时候正在上课,老楼靠操场这一侧窗户位置的,已经有好些个学生发现了异动,好奇地探出头来看。莫达拉刚接过边上人递来的两套防弹衣,就听到了上空螺旋桨的声音,没一会儿,一架直升机的样貌显现了出来,离地面越来越近。螺旋桨的动静非常大,学生们这回忍不住了,全跑了出来,扒着走廊扶手惊喜地大喊。无论老师们如何喊他们回去,都没有人理会。
潘秦楚拉着赵祁挤进了最前排,两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直升飞机,眼睛都看直了。潘秦楚出教室前特意偷偷把手机也带了出来,她趁着老师没注意,赶紧举起来拍了一段小视频。
“多拍几条,星期六我们和阳阳碰面的时候可以给他看!”
赵祁提议道,潘秦楚觉得这主意不错,照片视频一个不拉,把她所在位置的角度能看到的直升机部分全部拍了个遍。
莫达拉用最快速度穿戴好装备,扣上安全帽后,他转身想帮谭北海穿,但谭北海手法相当熟练,已经先他一步穿好了。莫达拉仍是不太相信地围着他检查了一圈,即使没找出问题,他也还是不甘心地这里拉一拉,那里紧一紧。谭北海一心扑在救援曹焕上,直升机安稳落地门一开,他第一个就冲了上去。莫达拉叫不住他,只好点了几个人和他一起先上了第一架直升机。
康岭市前些年撤市成区,变成了安湖的一部分,从安湖市中心到弯牙子沟山,飞行时间统共没超过半个小时。到了坐标上方附近后,肉眼可见的底下全是树,飞行员小范围地盘旋了一圈,找不到可以降落的地点。
“悬停放梯子吧,我们自己爬下去。操作无人机的待在直升机上别动,随时报道勘测情况。”
莫达拉在轰鸣的螺旋桨声音中扯着嗓子喊道,前方飞行员向后比了个OK的手势,又下降了一些高度,选了个树木略微密集的点,放下了梯子,让莫达拉他们可以顺软梯爬下去后,跳到树上,再落入地面。谭北海一个劲儿地要冲在前头,莫达拉死命挡着他,愣是让他排在了中间位,自己第一个下了软梯。
曹焕稍稍醒转了些,他脑子明白自己要清醒,但身体一点不听使唤,他只好用力掐着掌心,直把自己掐出了一道道的血痕,额头上全是痛出来的冷汗。人在极端情况下难免会消极,况且身体上的折磨以及精神上的折磨已经消耗掉了曹焕不少的能量,他有一瞬间竟然接受了自己有可能要交待在这里了的可能性。曹焕再次掐了自己一下,这回他下手极重,疼到叫出了声,身体终于是反应过来了些,不自觉地开始颤抖。靠着那一点点意志,他艰难地侧过身,跪趴着爬向仓库的大门。
如今已是接近傍晚,通风窗放不进来多少光,仓库内的光线极差,曹焕喘了几口气,只能摸着墙壁慢慢爬。他运气还算不错,在门边不远处、靠近地面的位置发现了一处狗洞,但这个狗洞非常小,最多只能伸个肩膀进去,且这个洞开在外侧的端口被人用木板钉住了。他将手伸出去使劲推了推,木板纹丝不动,而洞中的空间又实在过小,不允许他借力击打木板,当然,即使木板碎了,他也不可能从中爬出去。
曹焕有些气馁地靠墙坐了下来,眼睛顺着电子锁上炸弹控制器连接着的线看过去,这些线密密麻麻,外露了一部分,在中途砌进了墙壁中,而后又有一部分外露出来。如此顺着看过去,那些线竟是绕着仓库转了大半圈,最后隐入了对面小门边的墙中。这个认知让曹焕出了一背的冷汗,这个仓库,三面墙里都砌进了炸弹,张桁说的可以炸半径二十米,看来是一点也没夸张。他还想爬到小门那里再去查看一番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不太清晰的厉喝。
“里面的人听好了,你们已经被包围,放弃挣扎,重复一遍……”
是莫达拉的声音!
曹焕猛地回过头,他往大门上使劲敲了敲,但那门不知填充了什么材料,敲起来像是打在实心水泥石头上,声音很闷,根本传不出去。而且炸弹控制器还在门锁上,他不敢对门太粗暴,只好放弃了砸门。他喊了几声,不过他本来也不剩什么力气了,这两声在他自己听来,都不能算作是喊。外头莫达拉还在拿着扩音器说话,曹焕着急得很,怕他们真的破门而入导致炸弹爆炸,那大家都玩完了,他甚至开始考虑爬到通风窗边上的可能性。
在一阵慌乱中,他一低头,看到了那个被他遗忘的狗洞,他灵光一闪,就地捡了一块小碎石,趴在地上伸长手臂,用石头去敲击封住狗洞的木板,希望这响动能被外面的人听见。
“什么声音?”
其中一位举着□□的特警敏锐地捕捉到了细小的声音,他摘掉了耳机,拉住了莫达拉的手臂,让他暂且先别喊话。山中空旷,一安静下来,突兀的响声便极其明显。谭北海因为没有配枪,被莫达拉强制性安排在最后面,此时他从边上绕了出来,随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莫达拉余光瞥见他,放下扩音器就想把他拉回来,可谭北海突然飞奔了出去,使得他抓了个空,。
“有没有工具?!声音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谭北海跑到门边,趴倒在地上,耳朵贴近一块被绿草覆盖着的地方。这一小块区域几乎与爬满苔藓的墙壁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莫达拉跟着过去时,谭北海正在拔草,渐渐地,一块木板显露了出来,而声音,就是从这块木板里面传出来的。
“曹焕?曹焕是不是你?”谭北海在木板前喊道,他能听见从里面传出了说话声,但是听不清内容,“我听不清,是的话你就敲两声。”
随后,木板上发出了清晰的“咚、咚”两声响。
“扳、扳手!锤子!随便什么工具,谁拿个过来!”
曹焕还活着!
莫达拉激动不已,回头朝其余人喊道,第二架直升机送来的人也到了,从树林中跑过来与他们汇合,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预先带这些东西。
“刀!我有刀!”
一人从裤子边袋里抽出来一把军工刀,从人群里急急地钻出来,递给了莫达拉。莫达拉道过谢,让新过来的人去厂房周围守着,以防有犯罪嫌疑人逃出来,而后他又挥退了守前门的人,包括谭北海,以防狗洞里面等着他们的不是曹焕,而是一杆冷冰冰的枪。
曹焕放下已经被他敲得碎裂开来的小碎石,趴在洞孔边盯着外面,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听,总觉得刚才说话的人声音特别像是谭北海。这想法让他振作了起来,他想起了周丽华,想起了韦博豪,想起了莫达拉、陈弥,以及一众朋友和同事,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他,他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莫达拉撬木板的动静有些吓人,这木板钉得很牢固,他撬了几下没撬开,难免气上心头,动作粗鲁起来,搞得木板发出可怕的断裂声,树上栖息的鸟儿都被吓走了几只。
木板断开了一点点,一束束的光芒从缝隙中透了进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甚至木板完全被扳开后,曹焕还盲了那么一瞬。他清晰地听到了莫达拉欣喜的声音,但他来不及高兴,快一秒也好,必须把里面的情况告诉给外面的人。
“不要撞门!有炸弹!”
曹焕这一喊,外面的人都安静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谭北海,他趴在洞口外,把手伸了进去用力握住曹焕还没收回的手。这举动初时让曹焕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要把手抽回去,但是那手抓得他太紧了,他逃脱不了。熟悉的温度,细微的颤抖,中指第二关节处薄薄的指茧,曹焕不敢相信,但也无法通过狗洞看到外面人的脸,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眼泪倒是先落了一滴下来。
“没事了,我来了,没事了。”
谭北海大拇指抚着曹焕的手背,轻声安慰他,曹焕偷偷吸了下鼻子,应了声,深呼吸一口,继续把其余的情况报告完。
“张桁已经离开,大概一个多小时前走的,他说他要离开安湖,去很远的地方,我估计他会去火车站或者飞机场。这里没有其他人了,仓库里有辉仔、大齐和阿涛的尸体,是张桁开枪杀的他们。”
“炸弹现在是什么情况?”
莫达拉也趴在了地上,耳朵凑近狗洞听曹焕说话。
“我不太清楚,张桁说门上的电子锁是控制器,我粗略看了下,连出去好多条线,线是沿着墙走的,三面都有,大部分埋进了墙里。这里还有个后门,是从外面锁的,似乎也有个控制器,张桁就是从后门离开的。”
“找几个人绕过去看下后门。”莫达拉撑起身,回头叫了个人过来交代道,随后他继续趴下,“有什么电子显示之类的吗?”
“没有,什么显示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声音。”
“我知道了。”
莫达拉简单地应了声,他将曹焕说的重点情况都记下后,赶忙去一边申请调拆弹部队以及医疗队过来。狗洞边暂时只剩下了谭北海一人,他凑近了点,心急道:
“你有没有受伤?”
谭北海提起,曹焕才想起自己腿上有道利器伤,且是新伤盖旧伤,他试着动了下,额头立马布满一片汗珠。其余地方比起腿伤来说还算好,后颈有一块淤伤,不严重,左耳的血液也凝固了,糊住了他的耳洞,听力恢复得差不离,应该是没有损伤。剩下的就是化学药品副作用,使得他全身没什么力气,总体来说,不算太糟糕。
“没什么大事。”
“我在录音里听到枪声了,你真的没事?别骗我。”
“对了!录音!”曹焕一听录音没白费,内心一片激动,忍不住向谭北海再次确定道,“真的都录上了吗?”
“都录上了。”
“那太好了……”
曹焕松了口气,已经忘了谭北海问他枪声的事了,兀自靠在墙壁上庆幸。谭北海无法,只好又问了一遍。
“啊,那枪没打在我身上,你放心,张桁就是想吓吓我。”
虽然谭北海问什么,曹焕都说没事,但他不亲眼见过、检查过,哪里肯放下心来。但此时比起人在外头的他,被一圈炸弹包围的曹焕才是那个最害怕的,他便吞下了追问,选择不谈那些负面的事,捡着轻松的话题聊,以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过去,天色已暗,莫达拉申请的两队人马艰难地爬着山,抱着仪器从树林里列队跑来。拆弹部队来了三人,配合默契,分工明确,二话不说架上仪器。其中一位带头的,抱着笔记本电脑奔跑到了狗洞边,将一个微型摄录机以及小手电通过狗洞递给了曹焕。
“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
曹焕手上拿着电筒和摄录机,不自觉抖动起来,他另一手无意识地捏紧了谭北海的手,将对方的手背捏出了条条红痕。
“打开手电,然后将摄录机对准控制器,慢慢移动,我要看下全貌。”
曹焕照做了,他的手抖导致摄录画面也跟着一起颤动,为了让外面人能看得清楚,他屏住呼吸,手腕做足了筋骨,慢慢移动着摄录机。大致查看一圈后,拆弹人员喊了停,他眉头紧皱,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会儿,而后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小螺丝刀,递进了狗洞中。
“能将电子锁的后盖打开吗?”
“应该、“曹焕明显地吞咽了下,清了清嗓子道,”可、可以。”
嘴上虽这么说,真要开后盖了,曹焕心里是一万个拒绝的,万一不巧碰到了哪根线,触到了哪个开关,一命呜呼,连个遗言都没有。曹焕将谭北海的手握得更紧,如此一来,他光一只手,根本没法既照明又作业,他想了想,拿嘴咬住摄录机及小手电,将手空出来旋螺丝。后盖一共四颗螺丝,一角一个,每拆一个,他都会产生一股强烈的劫后余生感。等四个螺丝都下来,他已是一脑门的汗,螺丝刀的手柄也被他的手汗裹得滑腻不已。他深呼吸一口,拇指中指捏住后盖左右两侧,轻轻往上一抬,将它拆了下来。
电子锁的线路连接情况由此显露了出来,一眼看上去极其复杂,如同嵌入无数圆环的三维欧氏空间截面,满眼尽是不重样的扭结。而且与电视剧里不同的是,这些电路线全部是红色皮的,根本不存在其他颜色。
“应该是这样的吗?”
曹焕将摄录机、手电筒与螺丝刀一道举起,压低身子面朝狗洞问道。
“不要惊慌,这是正常的。”拆弹人员语气平静,多多少少安抚到了曹焕,只听外面又道,“请将镜头靠近电子锁,多停留会儿。”
“对,这个位置,能看到右下角的黄色按钮吗?”
“能。”
“好,请配合按一下。”
“……什、什么?”
曹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地问道。
“按一下黄色的按钮,按的时候动作要尽量轻。你不要慌,没事的,相信我们,我们都在外面呢,如果有危险,也不会让你按了。”
“……”曹焕喉咙干涩得很,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干巴巴道,“好、好。”
当手指放于黄色按钮之上时,曹焕心脏跳得他自己都能听见了,他紧闭眼睛,极慢极慢地碰上黄色按钮,而后一点点往下按,再一点点抬起来,全程一丝力都不敢多施。待他睁开眼睛,电子锁屏幕上赫然出现猩红的“00.00”字样,看着像倒计时,却又不是倒计时。他惊慌不已,向后退去,右腿伤处因此撞在墙壁上,痛得他直冒冷汗。
“这是、这是什么!”
“这不是定时炸弹,没事的。”
曹焕只能听见声音,看不见拆弹人员的脸色,但是外头的谭北海能看见,他一边用嘴型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一边也跟着安抚曹焕的情绪。拆弹人员用嘴型说了个“等一下”,随后放下电脑,把另一边通话中的莫达拉给叫了过来。
“怎么了?”
莫达拉小声问道,眼睛瞄了一圈几人的脸色,直觉情况不太好,不敢说大声了让曹焕听见。
“以下是我的初步判断,根据拍摄到的情况,炸弹埋在了墙壁里面,数量不可知,威力不可知,破墙救人这条是不太可能的。”
“天花板呢,总不至于天花板上也有吧。如果破楼顶,从上面下去救,可不可行?”
“问题出在这儿,在控制器中,我看到了一个振动敏感元件,我推测,这个炸弹应该是靠振动敏感元件检测到的位移量转换为电量,从而触发炸弹开关。现在无法判断设置的阈值是多少,如果是只要不为零就爆炸的话,破天花板的动静足以了。”
“那,只能把炸弹拆了?”
“只能拆。”
三人站在原地沉默着,这时去后门侦查的人回来了,向莫达拉报告道:
“后门进去有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一扇门,直连仓库内部。但是门上有个侧面连接着电线的电子锁,后盖被强力胶粘住了,除非强拆,不然打不开。”
“……我知道了,你们看好那个锁,别让任何人动。”莫达拉烦躁地挠挠头,噩耗一个接一个,种种情况来看,现如今只有让曹焕来拆这一条路,他面向拆弹人员,低声道,“有多大把握?”
拆弹人员认真思考了下,如实回答道:
“炸弹由电线及接头——就像是USB连线一样,接在控制器上,并且控制器上的接口处有金属齿,一旦连接,就会咬住接头,不能硬拔。现下只能对控制器入手,其中的连线方式不算新颖,但是线既多又杂乱,需要一定的时间,六成把握吧。”
“六!……”莫达拉惊讶得忘记控制音量,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忙捂着嘴巴说完了余下的话,“才六成?”
“已经很高了,拆之前,以防万一,需要清退所有人,至少要退到山脚去。”
这个位置接近山顶,而退至山脚,什么概念,相当于是一旦爆炸,骨头都不一定找得到的意思了。